飞机过了凌晨才缓缓降落在跑道上。其实应该是凌晨一点半。
午夜的街道格外安静,车子行驶在车辆不多的街道上像小船划过水面一样自由且波澜不惊。收音机里的电台早已经开始播放了起了预先录制的广播,还好我一直收听的那个电台素质还不错,没有医药推荐,没有男科广告。
我的副驾坐着一位今天一起飞航班的同事,是我邀请他来的,我说我要送他一程,这样他能省一些路费。虽然他住的地方和我住的地方还是有段距离,但是我对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一向不吝啬。况且我也觉得他是个还不错的人。
电台里的音乐自然地流露出来,像午夜有些微微寒意的冷空气一样。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特别在意,也没有人这时候突然补充一句“啊!这空气好冷”或是“啊!这歌真好听”。只是冷空气和夜晚电台的歌曲就这么自然地混合在了一起,构成了夜晚的街道,和夜晚昏黄的路灯。
“我之前是学音乐的”他说起了他自己,以这样一个没来由的开场就开始了,这时广播里放的是韩磊的《等待》,“那你学的是流行,还是美声?”我下意识地跟着接了话题,我倒不是觉得坐别人车的人一定要和驾驶员说些什么,只是他这么没来由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好奇。
“不是,我学的民乐,二胡。”显然他对我关于声乐的猜测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他说得很快。是那种下意识地说出来的,可能他也像解释一下,避免我是因为电台里的歌曲而猜测他学的是声乐。
有一团纸屑从公路边飞舞起来,我想绝对不是因为这片纸让他开始了他的故事。
“我学的是二胡的一种,板胡,一般都是配合戏曲,说实话戏曲我不是很喜欢。”
“嗯,我家乡的戏曲我经常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虽然方言那些我都懂,但是一加上唱腔我就完全不明白了。”我说的这个也是下意识的,我之前看过一段时间京剧,不过也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三岔口》《四郎探母》《空城计》这样的经典名家戏剧。几百年前的东西现在看来依旧扣人心弦,不是这几百年来我们没有什么变化,恰恰相反,我们在不同的艺术种类中总能找到可以共情的层面,我能为我想到这些由衷地感到开心,我没有多热爱戏曲,古典音乐的CD放在我的CD架上也是吃了几个月的灰,我感到开心的是之前有人影响到了我,她告诉我说戏曲里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她来,可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冷风把我拉了回来。
“戏曲的唱腔有一些变化是会让现代人感到难懂,但是听进去了就会感受到别样的体验。你知道我觉得最帅的人是谁吗?”
“是谁?”
“是指挥,戏剧里会用的板胡,民乐团里也会用到。一个100多人的民乐团,在演奏完之后,指挥会转身面对观众,那个时候舞台的灯光会让台上的演奏者看不清台下的观众,实话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台下的掌声会告诉你,你们有多棒。尤其是指挥,稳稳一鞠躬,接收所有观众的注目和掌声。”
“那可真是万众瞩目!”
“指挥比任何职业都帅!”
汽车掠过一片霓虹,驶入一座朦胧的黝黑轮廓,刚才飘过来的一阵热风立刻被婆娑的树影冲淡。
“你学了几年?”
“二十多年。”
“那还挺厉害的,你是在哪个学校?”
“中国音乐学院。”
“那真的挺厉害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并没有减缓汽车轮胎碾压路面的节奏。我心里明白,如果这个故事他讲给了行业里的其他人,那么其他人一定会说,那你来公司干嘛,或者是来干这个屈才了之类的话。
我知道他肯定也听了很多,关于别人听到他故事的如本能般的回应。
在沉默的时刻我想起了我之前进公司的情景,惯例是每个人都要介绍一下自己,我听到了真的是来自各个学校,有过各种职业背景的介绍。当天的班组长为了接住这个略显冗长的集体自我介绍后,补充了一句“真的是来自各行各业的精英啊!”我心中暗想,这明明是各个行业被淘汰的人,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了坐我旁边的那个人,他深表赞同,他告诉我他来公司之前是在工地上做项目,我俩笑成了一团,我们后来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学这个很不容易,我右手的两个指头常年都是肿的。那个时候为了考一个好的音乐学校,常年不回家,就是不停地练,如果当初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我的发小现在有的在民乐团,有的当老师,当老师的多,在北京的也多。”
“你爸妈一定挺支持你的,学这个再加上常年在北京,一定花了不少钱。”
“我是独生子,我妈一直在陪我,考级什么都都是她在,找老师也是她在打听,最后找的那个老师还是你老乡,我老师在板胡这个领域,他是顶尖的。”他说得尽量平静,但是还是流露出了抑制不住的骄傲。
“后来进了公司,我挺喜欢目前的生活状态的,离父母远一点,生活会自有很多,会少很多事情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之前也是想着离父母远点好,后来去了好多地方,当发现还是想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工作把我限制住了,你我看我在这有了家,有了妻子有了孩子,但还是觉得和父母能待在一起最好。”我说起了老生常谈。一个年纪稍大的人总是会劝年纪稍微轻一点的人,家庭,父母,工作各个方面,很多时候,你说的话,同样地在过几天之后,会有年纪再比我大一点的人反过来给我说,一个枯燥的闭环是不是,许多事都是这样。
他颇有耐心地听我说完,我见他没有回应,我又说了一句。
“嗯,你爸肯定也支持了你不少,他应该也挺辛苦的。”说起一直辛苦工作养家的父亲,我想他到了现在开始工作的年纪,应该会有很多想说的。
“他都是一直在做生意,最近他的生意都是我哥在打理,但是也轻松不了多少。”
“你哥,你不是独生子吗?”
“他是我爸那个大老婆生的。”
夜幕厚重如铅,只有汽车的前灯撕裂开两道白惨惨的的区域,车胎噪音机械般地重复,混合着广播里的老歌,才让他方才说的这句话显得格外得漫不经心。
汽车重新发动起来,从0加速到100公里每小时,没用多长时间,可我还在想刚才的谈话。汽车里的广播这时候播放的是一则宣传广告,“寂寞公路,岁月如歌”。
我想为我当时劝他回家的说法说声对不起,我只是在依据惯性说出那些话语,我并没有了解到他的难处,这样妄加定论地劝他,我觉得我在某种程度上伤害到了他。
很难用很多话语来去形容这趟从公司到家的驾驶旅程,正如这安静的夜晚从来不会为感伤的人变现出一点不同,有的人的生活就是充满了很多的妥协,但是表现出来的却是平静。
一种平静下的坚韧。
到家已经很晚了,今天的路途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