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去相信每一天的阳光都是一样的,因为来自同一个太阳。每天的景是一样的,床还是那张床,门还是那扇门,路还是那条路,不一样的只是每天流淌的时间。
有些事情,一辈子只会发生一次,那么发生这件事的那天就弥足珍贵。
那年我12岁,身高还不足1米4,六年级。那年如往年,四季交替;那天如每天,早起清爽夜里寒冷。当时是暑假,但是我还要去学校补课,因为有数学竞赛。早上,一屋子人炕上炕下层层围着他,他在炕上躺着——他躺了大半辈子的炕。我背上书包,大姑说:别去了吧今天?她看着我,我没有表态。父亲坚持我去学校,大伯说:再看一眼吧,估计放学回来就见不到了。
我爬上炕,坐在他身边。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呼吸极微弱,眼睛浑浊半睁着。
父亲说:爸,博儿来看你了,他马上就要去学校补课。
虽然奄奄一息,但是我还是看到他的上眼皮颤动了一下,我握着他的手,手指僵硬,只有手心是暖的。他不是老年痴呆,就在昨晚,他还把自己三个孙子叫到身边挨个嘱咐。睡了一觉后,他就奄奄一息了。
他知道我在他身边,我相信他也希望我去上学,毕竟他那么在乎我的学习。二伯说:说句话吧,他听得到。
我说:爷,我上学去了。
放学回家,屋子里已经摆起了灵堂,所有人披麻戴孝。二哥看我回来,他红着眼睛说:咱没爷爷了,你还去上学干嘛?
而我被一群妇女围着,有的给我穿孝衣,有的给我戴麻布,有的不知道拉扯我干嘛,我被众人拉扯到灵前磕头,所有的事情都被大人拉扯安排着,小小的我大脑空白,什么也不反应不过来,也不难过,一点也不。
下午我还是去了学校。
记得很清楚是第二节课,我猛然反应过来爷爷在我早上上课时候去世了,下午放学回家我不能一进门就喊爷我回来了。就这么简单一个想法,眼泪哗哗流了下来,我不能哭出声,只好忍不住抽泣。我当时坐在靠门第一排。老师人很好,她看我不出声哭的那么狠,身子忍不住的抖,她走下讲台,站在我身后讲课,挡着我。
放学回家,又是被一群大人拉扯着来来回回,大脑照样空白。
晚上家里终于稍微安静一点。不知道当时什么原因,灵堂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我跪在旁边。我知道他就在灵堂后面躺着,于是我起身走到灵堂后面,我看到了他。
他躺在棺材板上,穿着老衣,身上盖一张席子,脸上蒙一张丧纸,这是我们那儿的习俗。灵堂后面挺昏暗,我走到他前面,慢慢的把蒙在他脸上的丧纸掀起来。
那张脸,这一辈子我也忘不掉。
躺在那里的不是爷爷,这是我的第一印象。煞白的脸色,那么冷。眼窝深深陷下去,颧骨那么高,脸颊一点肉也没有,皱纹甚至都很紧绷,嘴唇没有一点颜色,这个人我不认识。
可能你会想,看到这一幕,小小年纪的我一定吓坏了。不是的,当我看着躺在那儿的人不是我认识的爷爷,一瞬间我开心极了,这说明他还在,没有死。
我要确认我这个想法,于是我仔细的看。
眼泪泄洪了。这个人,就是他。
虽然那么瘦,没有一丝血色和体温,可是,他的神态还在。眉毛还是那么长,并且有点翘,额头还是那么睿智。他闭着眼睛就好像他睡着了一样,眉头微微皱着,神态严肃又慈祥,不同的是没有了呼吸,不会打鼾。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最爱的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所有的儿孙都在身边围着他给他送行,却唯独缺少自己最心疼,也最离不开自己的小孙子。
今天,此时此刻,想到这一点仍然无比心酸,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这也是一种经历,算得上是一个男人成长的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最爱的人去世时候,自己不再身边,没有看到最后一眼。
当时的我只是伤心,认为自己完全辜负了他疼爱自己12年,我是他唯一整天抱着的小孙子,从小他在哪儿我在哪儿,婴儿时候被他抱在怀里,会走路了他牵着我的小手,一年四季我睡在他旁边,他给我一个宽阔的后背,我全身贴在他背上,右臂和右腿勾着他, 左臂从他脖子下穿过去搂着他——记事起,到他生病不得不分开睡,每晚都是这个动作,不分冬夏。我闻惯了他身上的旱烟味道,他吸烟时候我总喜欢坐在他怀里,看着烟从他嘴里吐出来,像云一样。好多次小火星会落到我脖子上,他就很着急的扑灭,烟袋经常到我,这些,都不会再有了。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陪着他离开这个老屋, 可我没有做到。当时我在心里说:爷啊,早上没有陪着你,现在就我一个人,我就多陪你一会儿。我双手捧着丧纸,默默看着他的脸,眼泪嗒嗒的打在地上。
越看越难过,越看越放不下,我几乎要哭出声,但是我不敢,怕招来大人的骂。我只能哽咽,死命的闭着气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一哽一哽的,脸应该憋的很红。
直到听到有人走近我才急忙把丧纸重新盖在他脸上,又跪在灵堂旁边。
我至亲至爱的人,就这么简单的,悄无声息的不辞而别。
20年过去了,每个孤单的夜里,还是不由自主想起他,想着他给我童年的教诲,想着他不同与别人的智慧。我总想写一篇他的文章但不敢落笔,怕自己贫瘠的语言无法表达内心的浓浓情感。
前院有一条很崎岖的小陡坡,和他走过不知道多少遍,他从不抱着我,而是拉着我的胳膊,上坡时候一步一步,嘴里喊着:小伙子鼓劲!我也喊着:小伙子鼓劲!下坡时候喊着:小伙子慢慢儿!我也喊着:小伙子慢慢儿!最上面几个台阶很高,大人都要跨大步,小小的我就是爬上去的,他只是扶着我的胳膊,小心我摔着,而不会拉我一把。
在学前班学会了横竖撇捺点,放学了他坐在树荫下,我坐在他对面,他告诉我所有的字都是横竖撇捺点组成的,所以要写好字,就要先写好横竖撇捺点,写好了横竖撇捺点,多么难写的字也就写好了。我当时只认识一二三,就自己拿着小棍儿在地上随便用横竖撇捺组字,记得特别清楚,我组的第一个字是“丰”。
看我写了一个丰,他当时笑的可开心,特别爽朗自豪的笑,他可能迷信的认为我写了“丰”有什么特别的寓意。我问他这是什么字,他说:这个字念feng,是丰收的意思。
我在丰下面又加了一横:这个字呢?
没有这个字。
我把三倒着写,这个呢?
第一笔要是撇的话,这个就是川字。
他告诉我要“食不言寝不语”,说粮食是上天给人的,人要吃粮食,吃肉,其实都是吃上天的骨血,这都不是平白来的。所以吃饭的时候要安安静静的,不然对上天不敬。说睡觉是上天给你攒劲儿呢,一天很累,睡着了时候上天就把新的劲儿给你,第二天你就又有劲儿干活了,所以睡觉时候也一定要安安静静的。
他告诉我要多劳动,不然骨头就酥了。
他告诉我男孩子要风风火火,有血性,腰杆儿要挺直。
他告诉我,每个人肩头都有两团火,这两团火会在晚上帮你赶走妖魔鬼怪,所以你晚上走路,心里害怕了但是不要回头,因为一回头嘴里吐出的气就把火吹灭了,鬼就不怕你了。也别跑,跑带起来的风也会把火吹灭。
他告诉我想要什么就说,大人觉得应该给你就给,不能去偷拿,我从小没有偷拿家里一分钱,每次母亲让我上街买东西我都把找的钱一分不少的给她。因为我想要,就会说。但是不是我每次要他都给,其实是大多数不给,因为他说:人的肚子里有个小虫子,每个人都有。这个小虫子喜欢吃好吃的零食,汽水啊,麻辣片儿,方便面,而且总吃不饱,还老让你想吃。这些东西不是不好,只是你每次都想吃,总也吃不够,越来只会越控制不了这个小虫子。所以你要和它较量,它想要这些,你偏不给它,时间长了,它就听你的话了。
他告诉我人的印堂都有一只眼睛,在印堂下面。这个眼睛能让人看到善恶,所以你要把你的额头亮出来,精精神神的,这样就看清楚了。
他告诉我做事情要有头有尾:行百里者半九十。就是说你要去一个地方,一百里,你走了九十里,那个地方就在眼前,但是你还没到,这和你走了一半儿没区别,没到就是没到。
他告诉我自己做的事情要承认,负责,说你做的每一件事老天爷都知道,你哄着别人,瞒不过天。
所有的说教都是在我小学时候。他没有像别的老人溺爱孙子,下地干活,他也会给我一个小工具并且教我怎么做,除草或者种菜苗。冬天早上扫雪,他从不说你回去,外面冷,而是给我一个小扫帚,自己把雪扫的一堆一堆,让我把周围的仔细扫干净。他从不给我洗脸,却总盯着我,看我有没有偷懒不洗。他从不给我穿衣服,却总捏捏我的胳膊,问我冷不冷。夏忙时节他让我去田里拾麦穗,秋忙带我一起掰玉米,他说土地最伟大,人要什么给什么, 却从不问人要回报。但是你不能不给土地回报,所以你要施肥,这样你报答了土地,土地反而给你更多粮食。
回忆杂乱无序,我将把我记忆里的画面一篇篇写出来。生老病死只是规律,并不应该去伤悲,而是应该庆幸,因为有生有死才是完整的一个生命轨迹——人,应该无条件的接受上天给你的生命历程,坦然面对死亡。多年过去,尘埃落定。现在能悼念他的,只有回家后坟头的纸钱。内心的思念是不会断的,已经传承下来的,也将被被继续传承下去。
辽阔厚重的土地啊,愿他的肌肤,血肉,白骨,毛发融入你,同你一起无私的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