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摩托车抵达我生命中的时候,通体银白如月光铸就。
陈屿推着它出现在我公寓楼下,像个展示战利品的猎人。那是我们第三次约会——如果前两次在咖啡馆和公园的长谈算约会的话。他拍了拍座椅,金属发出清脆的回响:“送你的,以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二十岁的我被这银色的庞然大物震慑住了。我从未骑过摩托车,甚至从未想过要骑。但陈屿眼中的光芒如此炽热,仿佛这不是一辆机器,而是自由的请柬。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听到自己说。
“贵重?”他笑了,那笑容里有种我后来才明白的优越感,“重要的是它带给你的感觉。想象一下,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世界在你身后飞速倒退。你会爱上它的。”
于是我收下了。不仅收下了摩托车,也收下了与之配套的想象——一个需要风、速度和冒险的我。
学骑摩托车的过程如同驯服一头钢铁野兽。我摔倒七次,膝盖和手肘上添了新疤,但每当陈屿在场时,我总装得比实际上更勇敢些。直到某个深夜,当城市的霓虹变得模糊,我第一次独自骑行穿过空旷的大街,风确实如他所言从耳边呼啸而过。那一刻,我以为我懂了这份礼物。
但礼物总有价格,只是当时我还不懂如何计算。
第一个冬天,摩托车开始出现故障。在一个雨夜,它突然熄火在跨江大桥中央。我打电话给陈屿,他二十分钟后赶到,一边检查引擎一边说:“你得学会爱护它,摩托车很娇贵。”
“我以为它是自由的象征。”我冷得发抖。
“自由需要维护。”他没抬头,双手沾满油污。
那是我第一次隐约察觉,这辆银色的“自由”或许需要我付出某种代价来维护。但彼时我太年轻,以为所有的关系都伴随着某种形式的维护。
接下来的七年,摩托车成了我们关系的晴雨表。它正常运转时,陈屿会拍拍它的油箱,像赞许一匹好马;它出故障时,他会皱眉:“你怎么骑的?”
问题从最初的点火困难,到链条松动,再到刹车偶尔失灵。每一次维修,陈屿都亲自操刀。我们的周末越来越多地花在他的车库里,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汽油混合的气味。工具散落一地,我递扳手,他拧螺丝,配合渐渐默契,如同某种古怪的双人舞。
“这里,你看,”他会指着某个零件,“这里磨损了。骑车时要更温柔些。”
温柔。这个词渐渐笼罩了我们的生活。温柔地对待摩托车,温柔地说话,温柔地存在。我的骑行路线逐渐固定——从公寓到公司,从公司到超市,从超市到公寓。偶尔的远行必须提前计划,检查天气,规划有摩托车维修店的路线。
“为什么不买辆汽车?”朋友问我,“更安全,更方便。”
我看着窗外银色的摩托车,它停在雨中,像一头疲惫的野兽。“陈屿说摩托车更有灵魂。”
“谁的灵魂?”朋友反问,“他的还是你的?”
我没有回答。那时我已经开始疑惑,这辆摩托车到底承载着谁的自由?每当陈屿称赞我“骑得越来越好”时,我听到的潜台词是“越来越像我期望的那样”。
直到第三年冬天,摩托车开始漏油。黑色的液体像生命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我的停车位上。陈屿花了两周时间修复,期间我乘坐公共交通上班。当他终于宣布修好时,他脸上有完成杰作的骄傲。
“它还能骑多久?”我问。
“只要你好好对待它,永远。”他说。
可是“永远”开始出现裂痕。第五年,发动机彻底故障。维修费用相当于新车的一半。我犹豫了,陈屿却毫不犹豫:“不能抛弃它,你们有感情了。”
“它是一台机器。”
“它见证了我们。”他的眼神里有种我不忍打破的东西。于是我同意了,支付了昂贵的维修费,换来摩托车又一年的喘息。
那一年,我开始做同一个梦:我在空旷的道路上骑行,摩托车突然解体,零件四散飞向天空,我独自站在路中央,浑身轻松。
醒来时,我总是看向窗外,摩托车在晨曦中闪着微光,像一种温柔的谴责。
真正转折发生在第七年的秋天。那天我要去城西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摩托车在半路熄火。我试着重启,它毫无反应。雨开始下,打湿我的西装外套。我打电话给陈屿,他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是不是又没按时换机油?”
“我换了,上周刚换。”
“那不可能无缘无故熄火。你最近骑车是不是又很猛?”
我站在雨中,看着这辆银色的机器,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对话永远围绕着它如何出故障,而我如何导致故障。七年来,我们讨论摩托车的次数超过了讨论未来、梦想,甚至超过讨论我们是否还相爱。
“我叫拖车。”我说,挂断了电话。
拖车费用昂贵,维修师傅检查后摇头:“小姐,这车年纪大了,很多零件都停产了。修的话只能找二手件,而且不敢保证能撑多久。”
“还能修吗?”
“能是能,但不值得。这钱够买辆不错的新电动车了。”
电动车。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我想起同事林薇的小电瓶车,淡蓝色,轻巧安静,她每天骑着它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从不为停车位烦恼,从不担心半路熄火。
“修吧。”我说,却不知为何做出这个决定。
陈屿得知维修费用后,罕见地沉默了。那个周末,他没有来车库。我一个人清理了摩托车,擦去它身上的泥点,银色的漆面已经斑驳,像老去的皮肤。
它最后一次坏掉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二早晨。我正要骑车去上班,它毫无预兆地倾倒,压住了我的脚踝。疼痛并不剧烈,但那一刻,某种东西终于断裂了。
我没有打电话给陈屿,而是叫了回收公司。当拖车将摩托车拉走时,我站在公寓窗前,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仿佛卸下了背了七年的重担。
那天下午,我去了电动车专卖店。展厅里陈列着各种颜色的小电瓶车,轻盈、安静、实用。我选了一辆珍珠白的,它看起来像一只温顺的鸽子。
“需要试骑吗?”销售员问。
我点头。当我骑上它,按下启动键,它安静地向前滑行,几乎没有声音。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油门的震动,只有风轻轻拂过脸颊。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眶湿润。
我付了款,骑着新车回家。途中经过一家花店,我停下来买了一束向日葵,放在车前篮里。花束随着骑行轻轻颤动,像在点头致意。
陈屿三天后才注意到摩托车不见了。他来到我的公寓,第一句话是:“摩托车呢?”
“处理了。”
“处理了?”他的声音提高,“为什么没跟我商量?”
“它坏了,修不好了。”
“不可能修不好,是你不想修了。”他的眼神里有指责,“那辆车陪了你七年,你就这样抛弃它?”
“它压到了我的脚。”我平静地说。
“那肯定是你停放的方式不对。”
那一刻,我看着他,突然清楚地看到我们之间横亘着什么。不是摩托车,不是七年时光,而是他需要我成为一个需要他修理的人,我需要他成为一个为我提供修理的人。我们在这相互需要中建立了某种平衡,却忘了问这是否是我们真正想要的。
“我买了电动车。”我说。
他愣住了,仿佛我说的是外星语言。“电动车?那种...玩具?”
“它轻便,安静,不需要经常维修,充电就可以。”我列举着,每说一条,都感觉呼吸更轻松一些。
“但摩托车有灵魂,电动车只是工具。”
“也许我一直需要的就只是个工具。”我说,“一个能带我去想去的地方,不会在半路抛下我,不会让我担心下一次故障的工具。”
陈屿的表情从困惑转为愤怒,最后归于一种深深的失落。他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告别一个他精心打造却突然自主行动的作品。
如今,我骑着小电瓶车已经三个月了。它不会在雨天熄火,不会需要周末维修,不会在我们之间制造故障与责备的循环。我骑着它探索城市的小巷,发现以前因为担心摩托车无处停放而从未去过的咖啡馆和书店。
上周,我在旧货市场意外遇见了那辆摩托车。它被重新油漆过,但骨架我认得。买主是个年轻男孩,正兴奋地向朋友展示。
“这车不错,就是老点。”他说。
“它很容易坏。”我忍不住说。
男孩笑了:“没事,我喜欢修东西。”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出市场时,天空飘起细雨,我戴上电动车附赠的雨披——轻便、防水、折叠起来只有手掌大小。启动车子时,我想起陈屿曾说,风雨中的骑行才是真正的自由。
但他错了。自由不是与风雨对抗,而是知道何时该寻找遮蔽。自由不是维护一件不断破损的礼物,而是选择真正适合自己的工具。
我的小电瓶车安静地滑入街道,雨滴打在雨披上发出轻柔的声响。我不再需要轰鸣声宣告我的存在,不再需要征服机械来证明我的能力。我只是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女人,去往我想去的地方,带着一篮子刚买的蔬菜和一本新书。
风依旧吹过,但这次,它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