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玉碎尘埃,只有香如故

【遁入空门】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自家后花园的梅花开了,她禁不住那股冷香的诱惑,偷偷地去采了一枝回来。

未料本就单薄纤弱的身子染了风寒,高烧昏厥。醒来,已是三日后,案头那枝红梅依旧开得妖娆夺目。

屋内,坐着一位老尼。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慈悲,还有一些她说不清的东西。

听奶娘说,那一场病来势汹汹,是老尼妙手回春从鬼门关将她挽救了回来。并言称,须得她亲入空门,不然只怕这一生疾病困厄缠身。

那几个替身终是白买了,爹娘虽百般不舍,唯有狠下心来点头答应。毕竟,女儿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老尼收了她做徒弟,带着她在玄墓蟠香寺修行。所有亲眷皆不能见面。她的身边唯有自幼的奶娘和一个小丫环。

自此,她便辞了尘缘隔了人世,每日里与青灯古佛、梵音经卷相伴。那一年,她 岁。

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她,一应用物皆是最好的,亦如在家时一般。早慧的她,自幼聪颖过目不忘,那些经书诵读一遍便牢记于心。诗辞亦是她所爱,案头,除了经卷便是诗词。

诗词里,她看到人间百态,景色盎然;经书,她看到万事皆空,心境澄净。

暮鼓晨钟,菩提一叶。这便是她的宿命!庙里的时光悠闲寂寥,自己的一生似乎一眼便能看到尽头。

令她欣慰的是,庙后身亦有一片梅林。每年的冬日,赏梅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她能绝了世俗的尘缘,但自然的景致却令她迷醉。尤其每年冬日梅花怒放,她总是留连不已。徜徉梅丛,便有一种身处家乡的感觉。

那时,有邢姓夫妇带着女儿租赁庙里的房子。那一日去梅林,恰巧碰到那家的小姑娘亦去折梅。一双淡定的眸子,衣着陈旧素朴,神情却是坦然,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无慕无羡,令她称奇并有了亲近之意。

进一步接触与之攀谈,她发现那个叫岫烟的小姑娘性子淡然无争,实属难得。

之后,她便经常唤了岫烟来庙里作伴,教了她识字。

春花秋月等闲过,流年易掷,韶光轻抛,庵里的岁月转眼十年。这十年间,父母均去世,独留下她一人在这世间随风飘泊,再无根系。

随着年岁渐长,她性子里的孤傲日渐显露。身在方外,红尘俗务自是她不屑也不用的。
自小她便不曾接触那些闺中女儿家的事情,除了看书习字她一概不会。每日的功课便是静心。

随着眼界的开阔,那些诗词在她眼里亦失了色,她开始钟爱庄子的逍遥神游,目光看向了更旷远的天空。

身在樊笼受拘束,心能摆脱形役,畅游鸿蒙亦是好的。

那一日,大雪初霁,天地苍茫,自己携了一个鬼脸青的坛子去采集梅花上的雪。“花因喜洁难寻偶”、“一生傲岸苦不谐”,梅花冰肌玉骨,斗雪凌寒。

立于梅林,冷香扑面,只觉茫茫天地间自己几欲化作那一枝冷梅,傲视群芳。

雪洁,落于世间掩盖了太多的污浊,落于梅瓣方是它最好的归宿。世人不解梅之孤傲,梅又何尝希冀他人懂?

【 走进大观园】

因缘际会,那一年,师傅闻得京郊有贝叶遗文,遂迤逦前去。身为徒儿,她自是一路相随。

那一日,师傅唤了她前去,半晌却未置一辞。目光中的深意,亦如小时那场大病醒来时所见。

十年了,她依旧看不懂。她清楚师傅的性子,索性不再问。师傅最终仍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她:“待我圆寂后,不可南去,留在此地,自有结果!”

几日后,师傅圆寂。她与师傅情如母女,父母均已辞世,除了师傅自己再无亲人,她想扶棂南去。

但师傅临终的话又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等着自己呢?自己戴发修行,即使再踏尘世,又能如何?孑然一身,无根无凭,在哪里不是一世?

不久,便有荣国府有人前来请她。天子脚下,遍地皆王侯,自己一个弱女子,行差踏错一步未必能保已周全。

这荣府却是与其他显贵之家不同,并未以门第胁迫。也许,在那里会有自己的结局也未可知?

殊不知,走出那所禅院,自己的命运之轮便开始启动。或者说,早在她儿时折梅时,命运便已注定,只是十几年间缄默不语。而此时,开始转动了!

修行之人,需要静与净。那栊翠庵幽深静谧,草木繁盛,是大观园中的一处特殊所在。

一片花红柳绿间,那一抹青翠在季节的转换时光的流转中,不声不响。外面鸟语花香,这里木鱼声声,檀香袅袅。

静与闹,和谐而自然。

大观园的几年时光,清幽静好。对那里的人和园子,是几时有了留恋的呢?是一开始住进栊翠庵,还是众人搬进园子相处日久呢?

她已然分不清。此后,她的命运便与园子里的人有了牵扯,至死方休。

那些日子,她虽然不出栊翠庵一步,身边的道婆丫环们却将荣府的各种人事打听了来。
她由此也对那个侯门府第有了更多的了解。众人津津乐道的,除了才貌出众的薛林湘几位姑娘,便是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了。

听闻他行事乖僻言语骇俗时,她竟微微一笑。却不知,自己的命运,早在冥冥之中与那位公子牵扯不清。

少女们天真烂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园中的一花一草都令她感觉亲切。眼中的四季亦有了颜色。

她虽不出庵门,与园中诸人鲜少交往,但与众人同处园中,每一次日暮晨昏,每一轮四季转换,一朵花一株草,每一缕风每一次雨,她都与众人同赏同历同观。

佛性不分男女,跟随在师傅身边,一心向佛的她,已然忘却了自己的性别。

走进大观园,几位花季少女,令她蓦然惊觉自己也是女儿家啊。青春如花,只是,自己的风华几时绽放过?

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尽交付佛灯经卷。每天如常,念经修行,与荣府众人不可避免地有了更多的牵扯与接触。

那一日,荣府的老祖宗带着众人来到栊翠庵,那一群粉白黛绿中,遥遥看到怡红公子,她心内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暗约薛林二人品茶,怡红公子寻了来,她想都未想便将自己平日里的绿玉斗斟了茶与他。

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与感觉。他话语寥寥却甚合她意,果真,他是懂她的。平时里一意孤行的她,竟是听从了他的建议,那个成窖的盅子索性随便他处置了罢!

自来我行我素,对于怡红公子的欣赏,她并不避讳,那些虚伪她不会也不屑。

听闻那几个少女起了诗社,又闻怡红公子每每落第被罚。他的独特,又岂是那几句诗词能概括得?

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语,足矣!那些须眉久处污浊之世,如入鲍鱼之肆,早已与之同化,周身满是名利铜臭的气息,又哪里懂得水一般洁净的女儿?

【无情亦是多情】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自小的性格使然,十几年庵中的清静日子将她那颗清冷的心磨砺得愈加孤傲。

自小跟在师傅身边,所有的生活内容便是青灯古佛、梵音经卷,清规戒律,整日静坐,与尘世无太多瓜葛。

身畔没有同龄人能相处,所有的言谈身教均来自于师傅。她纯真无伪,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不知如何与人交往。世俗的冷与暖,她均无法接触无从得知。

少女们的生活,为她敞开了一扇门,原来,还有那样一种生活,那是红尘烟火的味道。
大观园中的一切,均令她那颗孤寂的心觉得新鲜,心头那块清冷孤僻融化了一点又一点儿。

早年自己收了梅花上的雪,只得一坛多年不舍得吃,却大方地开启并亲自泡茶招待宝黛三人。

那一刻的她,既温情又令人有一丝的心疼。远离实实在在的烟火太久远了。殊不知,红尘中亦有暖意。

中秋夜,于她没有什么意义,不过一个寻常的朔月之夜而已。但那晚的笛声清越,月也皎洁可爱,她为那轮冰轮吸引,于是信步走出栊翠庵,听笛声赏清池皓月。

恰巧听到了潇湘妃子和那位史姑娘联诗,两位少女诗才出色,清雅异常。只是调子过于颓废。也许那二人不懂,自小跟随在师傅身边,她却知晓一人的言行事关人之气数。

她出言阻止,并邀二人去庵中,进而热心亲自续诗。虽不懂圆滑,性子耿直,但在同龄人面前,真心以待、热情迸发,仿若一个大姐姐一般。

出身的高贵、满腹的才华、遁世的清高、孤傲的性子,令她有一种与宝黛们截然不同的气质和疏离的美。

宝黛钗湘,对她均心怀敬意仰慕。潇湘妃子平时在她面前亦不敢多言。

谁敢说,挽留黛湘二人并热忱续诗时的她,是孤僻的难以接近的呢?

她也出身清贵世家,对大家族的烦恼却并不清楚。令她讶异的是侯府那位四姑娘,身处繁华锦绣丛中,偏生喜与她亲近,对清冷的佛门生了兴趣,倒教她无法拒绝。

自己因病出家,而小小年纪的她呢?锦衣玉食,竟是性子孤介心如止水,令她可叹。

栊翠庵的梅花开了,亦如蟠香寺的那一片,红如胭脂灿若云霞。听闻姑娘们于芦雪庵联诗,如果不曾出家,如果父母健在,那自己也是能如她们一般吧?

闺中日子,安逸温馨,与姐妹们诗词唱和,尽享父母的呵护。栊翠庵幽静依旧,芦雪庵热闹非凡,而她只有那份清寂为伴。

却见怡红公子姗姗而来,那周身的风华,那含笑的双眸,似是一道耀眼的光芒,霎时照亮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也照进了她的心扉。

她以梅赠送,亲手攀折,转至他手。对方的笑容令自小性子清冷的她,莫名地心生丝丝温暖。这便是被人懂的感觉吗?

那一刻,心动吗?

怡红公子的寿诞,她玉手轻书,粉红笺送上一份祝福。寥寥几个字,却是她的心声。
虽在庵内,她的心里却再无法象以前那般一澜不起了吧?不知每日里她独对青灯冷壁、蒲团檀烟,能否做到专心颂经?

至美至纯的情,发自内心,佛卷经书能否抑制得住?自己的结果,会是怎样的?师傅的话,向来透着天机。自己当初因病遁入空门,佛祖佑护长大。

虽在空门,一头青丝却始终未断,自己,是否还有尘缘?

【 玉碎】

清冷孤洁,故她看不得世间一丝的污秽和不堪和卑微。出身清贵,自小远离贫贱,骨子里的高傲,令她容不得刘姥姥的俗,也无法理解一个乡下老妪的难处。

玉骨铮铮,更是看不上刘姥姥的谄媚讨好。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青春年华,如花似玉。孤标傲世,冷眼看世。纤尘不染的她,在他人眼里早是一个异数。

虽在空门,大观园亦是桃源一般,然,那一片处所终是繁华之地,又怎能阻止得住市声俗语和种种流言和烂俗之人探究的兴趣?

园内清流脉脉,园外却是人声嘈杂,各种揣测不堪的传言早已纷纷。谁又能阻得住悠悠众口,想要洁身自好谈何容易?

当荣府大厦倾倒,危巢之下,栊翠庵又何能保全。当命运发出狞笑,当死亡挥起了屠刀,贾府自顾不暇,又哪里有能力去顾虑她。

只为了那份懂得和相惜,为了那一丝的温暖,依她的性子,即使自身尚能周全,又怎肯眼睁睁看着怡红公子等人身陷囹圄?

只是,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去挽救?除了她自己,她又有何长物?她的结局,不言而喻!

不知怡红公子知晓是她出手搭救时,心中作何想?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那枝凌寒的傲梅可还在?

心爱的心怡的心敬的人,均消逝不见无从寻觅。那份心痛,又有谁知?

肮脏的尘世,被纯洁的大雪覆盖。红梅仍在,但无瑕美玉终陷于污泥。

玉碎了心碎了,唯有那一株傲雪红梅,依旧散发着丝丝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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