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母亲死后的那段时间,
他经常一个人跑去坟地,
睡在他母亲的坟上。
村里知道矮叔原名叫什么的人不多,只因他身材矮小,都叫他矮子,我们小辈当然不敢这么叫,就跟着叫矮叔。
矮叔是村里数一数二穷的人家,穷的连媳妇都娶不上。几年前,他家的房子依傍着隔壁人家的三层水泥楼房,经年风吹雨打的已经漆黑的瓦屋顶,夹杂着稻草杆子的黄色土胚墙。窄长的屋体,从窄小的木门望去直通后门,连带着屋里面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唯一的光亮也只是从后门射进来的光线。
村里面讲究和拘束不多,家家户户都熟,经常有邻居从别家房子穿堂而过,仿佛房子也都是村里路的一部分。每天吃饭的时候,小孩总是穿过一栋又一栋的房子在母亲的呼唤中回到自己家,我也一样,但我甚少会穿过矮叔家的房子,尽量避着走。我害怕他家漆黑的厅堂,还有他那看起来总是一脸阴沉凶恶的母亲。
矮叔家似乎永远都是漆黑的,不分白天黑夜。地面是被踩的发亮的黑色泥巴地,吃饭的桌子摆在大厅中间,厨房在前面的木门旁边,睡觉的房间在后面的木门旁边。
矮叔的父亲死的早。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房子除了厅堂,就只有一个房间,这间房子里睡着矮叔全部的家当和没几件的衣裳,还有矮叔,和他的母亲。
我进去过这个房间一次。七八岁的时候,矮叔在镇上收破烂的那里买到了一台DVD,我斜对面的妹妹告诉我矮叔晚上要放碟片看,问我要不要去。我可太想去了,那时我家还是黑白电视,这对8岁的我来说是无法抵挡的诱惑,而且妹妹也去,我也就不害怕了。
晚上进去了房间。时隔二十年,我还记得那间房间里的情形:一根电线垂下来吊着一个昏黄的灯泡,昏昏地照亮一小片地方,地上还是踩的发亮的黑泥地,房间里正对着门的位置放着一张床,矮叔斜靠着上面,门的右侧放着另外一张床,矮叔的母亲已经躺下,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两张床空出的地方放了2张木凳子,后面是几个木头的箱子,电视机正对着矮叔的床,房间里充斥着烟火、油烟和那种很久没洗的衣服的味道。
见我们来了,矮叔开始放电影,他先是塞了一张碟进去,电视放映了几分钟,像是现代电影,看不懂的情节,矮叔立马撤出来说好像不是这个,放错了,翻了几下重新塞了一张碟进去,这回对了。我和邻居妹妹坐在木凳上看完了整个电影,我不记得看了什么,大约是古代武打片吧,那先前放错的碟片并未影响我们,因为年纪太小,看不懂不明白,只是随着年纪渐长,回忆起来明白大约是某种碟片吧。
这是我与矮叔为数不多的打交道,渐渐的我长大,上学,工作,去镇上,去市里,去了更大的城市,我的生活跟矮叔一点联系都没有了。
可能因为穷吧,矮叔在村里身份地位也好像卑微几分,我总见他在村里的路口,端着碗扒着饭,笑嘻嘻地和村里的人聊天说话,那时候流行外出打工,矮叔不知道为什么没去,一直在老家打打零工种种田,我想可能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吧。
上学的时候,寒暑假回家,母亲会跟我絮絮叨叨,村里谁家又怎么样怎么样了,我和村里的联系,是靠我母亲维系的,绝大部分都是母亲说着,我听着。我也会在母亲的口中断断续续的听到矮叔的信息。
比如初中的时候,母亲说矮叔想娶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但是没成;高中的时候,母亲说镇上开了一家铜矿厂,矮叔去那里打工了;大学的时候,母亲说矮叔的母亲去世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恍然。我对矮叔的母亲一直有些害怕,印象中她是个脾气不太好的老太太。
矮叔家因为穷,没有女的看得上他,一直娶不上亲,和他母亲相依为命,在这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经互相陪伴着彼此。
我神情悲戚地看向母亲,母亲说:“他也是可怜,在他母亲死后的那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跑去坟地,睡在他母亲的坟上。村里人问他为什么去坟地睡,他说母亲不在了,一个人睡不着,有时候还听见他哭哩……”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好苦,像坠了块铅,眼睛也是酸涩。
矮叔母亲去世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按照习俗,村里家家户户吃过午饭过后就开始忙活起来,杀鸡杀鸭杀鱼摘菜,为丰盛的年夜饭做准备,两三点的时候我在叔叔家院子看叔叔杀鸡,矮叔也在叔叔家,他非常热情的帮叔叔杀鸡泡鸡拔毛。叔叔说,矮子你今天不要搞了,晚上跟我家一起过年,就在我家吃。矮叔乐呵呵地说那不行,我自己在家吃。后来矮叔也来了我家,帮父亲杀了鱼,父亲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也同样拒绝了。
年夜饭我不知道他是去了别的邀请的他邻居家亦或是他的亲戚家还是自己一个人吃的,只记得那一年,矮叔家的房子,还是那个漆黑破旧矮小的瓦房。
直到我大学毕业后的一年回家过年,才蓦然发现,矮叔家那小小的瓦房不见了,代替的是大了不少的一层水泥平房,仍旧挨着邻居的墙而建。跟之前那矮小破旧的瓦房相比简直散发着焕然一新的光芒。我问母亲,矮叔家的房子重新盖了吗?母亲说是啊,原先那房子太破了,年前拆了盖了,我哦了一声。
工作之后,母亲继续念叨着村里的事。听母亲说,矮叔找了一个女人,一个离异了并且有一个二十来岁儿子的女人。这于我来说无疑是个震惊的消息,便向母亲打听了几句。从母亲口中得知,矮叔现在找的这个女人是外地来的,具体哪里来的倒是不知道,两人是矮叔在铜矿厂打工认识的,女人单身但是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矮叔每次从厂里回村的时候,女人也会一起跟来,两人在一层的平房里一起吃饭睡觉,矮叔还像从前一样爱端着碗在路口吃饭和村民聊天,旁边站着他的女人一样也端着碗,憨笑着听着他们聊天。
矮叔的新房我也去过一次,母亲和其他的婶娘们在矮叔家购置的麻将机上打麻将,我去找她,进了房子,格局和原先记忆中的瓦房不大一样了,两扇门和灶的位置倒是没变,厅里面也不似原先那么暗,但是在那个阴雨寒冷的冬天下午,仍然亮着一盏白炽灯,照的里面打麻将的人都有些发白。
村里的人对矮叔带回来的女人都很好奇,也很新奇,女人们都在背后乐此不疲地互相谈论着矮叔的女人,但是明面上又非常克制地保持着疏远。就连我在村里都听到过好几次邻居的婶娘们窃窃私语着那女人如何如何,她们说这女人好吃懒做,和矮叔在一起也不去领证,还有个那么大的儿子,不是贪图矮叔的钱是什么?还经常问矮叔要钱,要了钱就跑回她自己老家去。女人们对此都有些忿忿不平,更有甚者会直接和矮叔大声地说矮子你别听那女人的,不要给她钱了,知道吗?矮叔听了也会笑笑,说我晓得嘞。
此后的几年里,矮叔依旧在工厂放假的时间和他的女人一同回村,我也和他的女人碰过几次面,是一个黝黑、身材矮圆、扎着马尾辫的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看着很精神,面上总挂着憨厚的笑,是那种常见的经受过许多农村粗活重活磨砺的农村妇女的样子。因矮叔和女人已经交往了几年,村里人也变得习以为常,女人们不再有兴趣谈论这个外来的女人,话题中心变成一些别的什么了。
前年,矮叔不在铜矿厂干了。村里刚好响应国家新农村规划政策,开始实施新农村的改革和管理,除了主要干道,家家户户都设置了一个垃圾桶,不允许像从前那样随处的倾倒生活垃圾,所有的生活垃圾都要求倒入垃圾桶,由村里派人一起回收到村口五百米左右的一个大型垃圾桶去,再由镇上的垃圾车来运走。
村里开会后决定让矮叔来担任这个回收垃圾的工作,并给他配了一辆三轮车。这个工作在村里算是一个福利性的岗位,每个月有一千多的工资,每天帮着三四十户村民倒一次垃圾桶。
从那以后,每年春节回到村里的我,每天傍晚时分都能看到矮叔骑着那辆电动三轮车在村里来来回回,车后装着家家户户的垃圾。车前坐着矮叔,和他那从外面带来的女人。在冬日暖阳的余晖中,女人总是一幅开怀笑着的模样,挨着坐的矮叔,也是笑着的样子。
作者/满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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