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简爱,所受的影响造成对之理解完全是红色生硬的,贴上以所谓的底层人士“反抗精神”标签。在祝版翻译序言里,更是大谈反抗精神如何贯穿全文,直至简爱原谅曾经虐待自己的舅妈则成为主角光辉的失丧;最后简爱的命运翻转更被批为不能被读者信服的败笔,被讥讽“夏洛蒂嫌这样安排还不够痛快”,也附带批判了作者不可能认识到英国殖民扩张时传教是一种入侵手段。如今翻看,却注意到有许多有意思的、从前完全不懂而略过的小点,有点意思。
两位主角,即简爱与罗切斯特先生是书中难得的活人。作者笔下他们是普通、平凡的罪人,却也是未被金钱或是宗教包裹得太紧而失掉味道之人。除此之外,如简爱童年早亡的故友Helen以及她视为榜样的Temple小姐,似乎是集智慧与善良一身的完美,在宗教思想与生活上无可指摘;或许这两位童年至交保留了简爱心里的一些质朴,在其不美、贫穷的自知中未完全走入世俗一面,也未泯灭虔诚的灵魂。其学校校长是一位何等虚伪邪恶的慈善家与牧师,喜爱拿经文夸口,也喜爱拿经文杀人,自不必说。另外有意思的是简爱的表姐与重要角色圣约翰。
简爱的表姐自小是一位严苛、无情、墨守成规之人。她对亲情与友情没有兴趣,对规矩与井井有条的运转体制有强烈的迷恋;她对一个人的标准便是不成为别人的负担,在自己的划定的范围内自给自足。以至于相比事物的本质她更在乎外在,这也能从她最后的选择中看出——她说自己要细心考察罗马天主教信条以及其体制运转;如果一切适宜于事情井井有条并公平合理的运转,那么就皈依天主教。她果然这么做了,认可了天主教和某个修道院,成为了修道院的院长。
另一位类似的人是简爱的表哥圣约翰。过去简爱离开罗切斯特的这段故事让我觉得乏味,我也不明白圣约翰与简爱口中伟大的使命是什么,现在却发现一些有趣之处。唯一让我自小印象深刻的是他最后一封信的末尾:“是了,我必快来!”“阿们!主耶稣啊,我愿你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故事让我甚觉无趣,这次翻看却读到有意思的一点,提到圣约翰是一位加尔文主义者。他的讲道不断“严厉地”提到加尔文主义,提到上帝的拣选、预定和审判刑罚,不断提醒末日的来临;他以超过旁人的辛苦来作他的工作——风雨无阻,每日晨起便出发去履行各样职责,奔忙于他教区分散的居民之间去探访,去服侍病人与穷人。他频繁外出服侍,个性少言寡欲,生活清贫,也同样恪守每日自己的灵修、阅读、写作安排,并且不时在独自的沉思中表现出一种“兴奋与激动”,我想那应该是思想自己背十字架并在遥远国度为之殉道的畅想吧。然而,作者却说他“并未享受到每个虔诚的基督徒和脚踏实地的慈善家应得的报酬:内心的宁静和满足。”即使约翰在书桌上默想大使命,频繁闪烁和变幻莫测的双眼中闪现兴奋与激动,整个人依然是“局促不安”的。他的讲道里“充满奇怪的痛苦”,听道者不是感到平静美好,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圣约翰的雄辩出自浑浊的失望之中,充满无法满足的愿望和不安的憧憬。他向简爱表达自己的工作观,认为简爱是个“情趣理想化”的人,但是基督徒却不应该嫌弃贫瘠和未经开垦之地的——接受至高者的呼召,“起来,跟从我。”为了去印度宣教,他不敢向自己所爱的女子求爱,任凭同样对自己有好感的女子流露出不住的失望;甚至在简爱点破了他的心事后,他说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想象一下与爱人在一起的美好:他真的拿起表计时,给自己十五分钟安静地思念心上人。为了去印度宣教,他要求简爱同自己结婚,因为从她的坚韧与工作态度上他感到了这是作为宣教助手的最佳选择,他感觉到他们都不是愿意在狭隘的工作中束缚于世俗或者是肉体的喜悦之中。从这样的描述来看,此人似乎是个典型的律法主义,且用极其严苛的宗教侍奉杀死自己和身边之人。他似乎是假冒为善,却也没有到福音书里法利赛人一心谋求自己权力的地步;然而他没有“难以理解的从上帝而来的平安”,为了“伟大使命”而结婚,并且坦言这婚姻里没有爱情,只有责任和工作。他重生了吗?他得救了吗?他在不断重复加尔文主义教义的时候,如何分享上帝的恩典呢?我并不认为这是活在基督之中的人,也不认为他是真正的加尔文主义者。不管怎样,作者对之评价仍然是偏正面的;若不是一次超自然的经历,简爱就打算要答应圣约翰的求婚,为了使命而牺牲婚姻同去印度了。全书末尾是以圣约翰的信作为结束。作者说他即将无所畏惧地死亡,并且为之感到神圣的快乐;他每日都切切地盼望:“主耶稣,我愿你来!”他是一个经历重生之人吗?他最终是一位经历福音平安之人吗?他是怀着怎样的心去到远方宣教,并为之燃烧自己的一切?他最后那殉道者般豪迈的喜悦来自何处?这样一个曾经让我感到索然无味又不可理解的角色,对现今之我却有不少联想与启发。
这两人都和“大理石一样冰冷”,在严苛的宗教行为和礼仪下愿意舍弃世俗的金钱、婚姻与肉体享乐,他们是主动走入“全然献上”的殉道之中的。当然,前者更自利自足一些,而后者是怀着极大的大使命神圣感去造福别人的,不过在我看来倒也相似。他们都能在圣经和教义里找到满足自己灵里偶像的方式,形成一套冰冷而严苛的生活制度;对自己也好对别人也罢,尽力消除任何可能产生美好期待的因素,好像他们活着确实不看着人,唯独面向他们的神。然而失掉了爱的宗教操守是可怕的,是无用的;最后麻木不仁,或者痛苦不堪。
再谈一谈主角。我想简爱的命运并不似来自红色评价里说的那样,是为了满足读者的遗憾而安排的狗血翻转情节和超自然经历。作者当然不会像如某派自作多情地期待那样,企图以底层阶级反抗解决男女平等与贫富差距问题,势必也不会如某派期待的那样以反抗换得幸福与平等。如简爱自己所说的,平等的灵魂是上帝给予的。在她万般痛苦要离开心爱之人时,自己是在剜下右眼,砍下右手,以自己的心当作活祭献上,并且要刺穿它;她承认与罗切斯特婚姻的失败是自己偶像的破碎,从而自己和圣约翰一样失去了上帝给予的安宁。可能以作者的视角来看,这样的献祭——即使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会在乎她的身体与灵魂,她也要守住——和最终上帝对她命运的祝福与安抚是相称的。并且罗切斯特也为自己的罪失去了财富与肉体的健全,一度失去了爱人。他自称自己收养与妓女所生的女儿的行为是罗马天主教式的赎罪,而当他怀抱与心爱之人所生的儿子之时,却感受到了造物主对他真实的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