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深夜来临,窗外的故事星月般沉没,胃痛从脊背深处唤醒某种抽象,我才能在回忆中找回镜子的碎片。
只有两次我给别人讲起过镜子,那些阳光刺眼洪水也凶猛的日子,我家的土墙和屋后的竹林相依为命,一目了然的东西很多,然而镜子的眼睛里,总有古老的传言和村子的盛衰之外的东西,所有的九月和三月,镜子拉过我的手 ,柔软的食指轻抚我的掌心,瞳孔放开,眼睛里走出一束迷人的,狐狸尾巴一般的眼光,把正在狗脸岁月的我,看个透彻,从那以后我就叫她镜子。
那时候的日子长,也不间断,今天说不完的话,明天就继续说。镜子有时候黄昏的时候走,有时候下雨的时候走;有时候黎明的时候来,有时候中午的时候来。她跑的很快,散步的时候又走得很慢,黑色的头发有时候散在肩上,有时候扎成马尾。
有一天,我在晨雾弥漫的水边醒来,镜子走了, 去了南方,那个在她梦里有蓝色大海的南方,那个椰影白沙天地柔软的南方,那个北方人的南方,那个让我愤怒又向往的南方。蓝色开始变得重要,那时候我小小的生命,身高没有现在的一米六一,脊梁也还承受不了太重的东西,但是在黄昏诱人的光色中,我决定了要去南方,并且热爱蓝色。
可是,竹林边的天空是蓝色的,爷爷的上衣是蓝色的 ,妹妹的水彩笔是蓝色的 ,十六岁的扎头绳是蓝色的 ,姑妈给我打的毛衣是蓝色的,镜子的蓝色是哪一种呢,哪一种才是大海的蓝色呢?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直到十九岁。
十九岁那年我看过中国地图,记住火车要经过的城市,在沉默的九月离开竹林的土瓦房,一个人去了南方,两条铁轨在脚下不断延伸,窗外的风景燃烧着我的眼睛,在火车上我写日记 ,半夜里和一个吸毒的厨子聊了很久,一起抽烟, 他说着湘西的方言,咿咿呀呀告诉我老婆的疾病和孩子的成绩 , 凌晨三点我请他喝了一罐啤酒。五点,在暑热中来到这个城市,见到一个真正的南方,也是一个真正的九月。
那年夏天的福州,电影般的雷雨,闪电和雷声总在傍晚的山谷出发,遥望闽江,掠过远方的天际 ,唤醒满城榕树向下生长的气根。草地上的白鹭翅膀潮湿,无法飞越闽江学院的上空 。趁着风雨正烈骑车出发,我要去寻找我的镜子,有时候也被41路车超越,有时候被淋湿的狗追赶。我看遍所有向南开的窗户,渴望某扇门突然打开,跑过来那个蓝裙子的姑娘,跑过来那个镜子,可是我一直没能见到她。风雨停了,彩虹出来了,两道,赤橙黄绿青蓝紫,是霓;紫蓝青绿黄橙赤,是虹。南方给我这么多东西,镜子却真的消失了。
经常做梦,梦见镜子像小时候那样拉过我的手 ,让我看她迷人的黑眼睛,梦见她带我去看她见过的大海,带我寻找真正的蓝色;梦见她圆圆的脸似笑非笑,梦见她最后看着我,就像我在看我自己……
母亲说,那是他们订婚时父亲买的礼物 , 后来被我摔成两片。我总是低着头对着一面半圆的镜子往前走,无所谓去哪里,镜子里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