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父亲远不如现在这般老态龙钟,六十七岁的年龄,分明还精神得很。
我嫁到南方来,他执意要来送我。他当时自己一个人,从湖北咸宁坐火车来到惠州。
时候已经到了冬天,那年的惠州,冬天也格外寒冷,父亲从火车上下来,穿着厚重的棉袄。我从公司请假回来,已经错过了接他的时机,等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安全抵达我的家中。
我和夫君于2004年11月在惠州民政局注册结婚,打好结婚证火速赶回湖北,在湖北家乡逗留十日之久。婚事完毕,我们重又回到惠州,因为惠州,才是我们新的起点,我们有一半的亲人都驻留在惠州,并且,在这儿,我们有自己合适的工作,还有一帮要好的朋友。
既然婚礼已经办过,那再次回到惠州,只是走一个形式。
我们又定于二零零五年的元月一号,再与家人欢聚一堂。
那时爹地和大哥都在中山工作,夫家的叔叔和姑姑生活在惠州。我没有亲人生活在惠州,除了我丈夫。在我刚初婚的年轻的年纪,我从来不曾担心自己的家事问题,我也绝不会以为自己是单身一人,孤苦伶仃,那时他对我很好。他对我好,让我深信这世间一切都格外美好,即便我的亲人都不在身边也没关系,即便全世界都对我冷漠,也不会引起我介意。
只要他一人对我好,那就足矣。
元旦很快到来,家人纷纷聚集。
家人,无非都是夫家的亲人,而我这一方,只有我与父亲。
湖北咸宁隔惠州确实有点远了,母亲不方便出来,哥哥们又都有自己的家事,走这么远的路花那么多时间又花那么多钱来支持我的婚事,实在是没有必要,况且,我在家里已经办过喜事了。
所以,只有父亲一人前往。
形式也非常简单,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上一顿饭,喝上一回酒。
两个父亲在两个孩子的婚礼上,有了第一次的旷世大会面。爹地一见到父亲,热情地伸出双手,与父亲双手相握,并搂着他的肩膀,将他引至宴席的主位上。父亲那时六十七,爹地不足五十,父亲很精神,爹地很年轻。
爹地那时要胖很多,但个头并不高。而父亲一直都是不变的体魄,向来都是瘦而高。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仍然是我自己的父亲更显醒目。
也许,这就是父亲和夫君家父亲的本质区别。我无论如何还是跟自己的父亲更加亲密,无论如何,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仍然是我儿时的高大、严格却又不失慈爱与温柔的模样。即使他渐渐老去,在我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爱人,有了自己的去处,我仍然感觉他的爱普及着我,是我心安理得接受是我受之无愧没有任何压力的甜心果。
我在他面前,是个永远不曾长大的小孩。
酒席结束,爹地和大哥返回中山,父亲留下,在我们的新家中与我小住。
那时候的房子很小,只是二居室的小商品房,我们小两口睡一间,父亲睡另一间。我们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能团聚,因为白天都要出去上班。白天他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看报纸,有时下楼出去闲逛。他是个头脑很机灵的人,善于观察,记性又好。来到惠州不出三天,小范围内,能分清南坛、河南岸、东江、小金、江北,大范围内惠阳、陈江、惠东、博罗、罗浮山都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特意买了一张地图,是为了想分辨清楚到底女儿在哪个地段上班,女婿又在哪个地方干事业。出去闲逛的时候,他就带着地图,大部分时间,他会步行,但走累了,他就坐上公交车,最后,他肯定不用打我电话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回家中。
报纸也是他自己出去闲逛时,从报刊亭里买回来的。
早上的时候,他总是不睡,他会跟我一道起来,在我们临出门时,追到门口来吩咐我,下午下班早点回。有一次,他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随口说了一句,想吃乌鸡汤,结果,他真的跑到菜市场去买了只乌鸡回来。但等到他把乌鸡块丢入高汤锅后,准备煮饭时,发现米缸里的米已经见底了,他只能又下楼去,跑到小区附近的超市里买回来一袋米,然后扛着这袋米爬上七楼。
为了这顿晚饭,他可谓大动干戈,我以为他艰难,内心过意不去,他却是他极为乐意的。再看他身姿,还矫健得很,其实那时的他,是并不苍老的。
并不像现在的爹地,瘦得那么严重,连身形都缩小了。父亲是因为一直都瘦,所以没有什么感觉,而爹地是徒地从中年步入老年后,一身肥膘全都掉干净了,让人看着背影,会感觉心酸。
父亲除了做乌鸡汤,他还做了几顿红烧鱼和红烧肉,因为一直记得,我少时在家中时,就特别喜欢肉类的食物。
虽然他做饭的水准绝无一流之职称,因为就从没有洗锅的习惯,所以总是把每一道菜都做得黑乎乎的。我之所以直至如今都做不好一顿饭,大概也是遗传了父亲的手艺吧。
那年冬天确实冷,以至他带过来的棉袄不够穿,因之,闲逛的时候,他还跑到地摊上给自己买了一件新棉袄。那棉袄我还记得,深蓝色的,又宽又大,正适合他这种老男人。而他自己肯定也是最满意的,竟然还摇摆了身体,请我给指导意见。我当然夸他好看了,原来年过花甲的老父亲,也有爱美之心的嘞。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十天以后,他决定返程回湖北,和母亲分开久以后,他也开始牵挂自己的妻子了。而对女儿的爱,既然已经将我送至了幸福的彼岸,并亲眼目睹我的生活常态,也见证了我和我丈夫之间的亲密恩爱,那就没有什么放心不下了的。
他终归是要放手的,要放任我去追求自己的自由,我自己选择和认定的最理想的生活,他知晓我感情的细密,唯爱情第一,而他的女婿也如他所见,很负责任地温柔地将我放在了第一。
他临走,特别去超市买了一提青枣,因为母亲从未吃过这种台湾枣子。尽管多年以来,他时常跟这老妇人磕磕碰碰,但心里还是疼她的。他还想着他家中的双胞胎孙子,又买了玩具和零食,一到了上火车,大包小包一堆的东西,女婿费了好不一顿功夫才给他拖上去。
既然是回家,他早已经归心似箭,马上情感倒向另一方,连女儿也顾不上了。我见他往火车上走,急不可耐,头也不回,生怕有人跟他抢座位似的,其实他女婿给他买的是豪华软卧。
我没有跟上去,站在车窗外,昂着头,看着里面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直往车厢里面走,老男人弓着背侧着身,虽然人多,他还是动作麻利,穿插起来,似乎并不费什么功夫,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穿过窗玻璃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他在一心要回家的那一刻,把我给遗忘了。
终于看到他坐下去,人矮了很多,直到整个人都看不到了,又看到丈夫从窄小的车门跳出来,向我走过来,便再也忍不住,眼泪叭嗒叭嗒掉了下来。
自那年之后,父亲中途又来过惠州一次,一共两次,到此,他再也没有来过。
现在他真的老了,不像当年一样身姿矫健,不像当年一样头脑灵活,他也远不如现在的爹地一样勤勉能干了,他所有的时光都用在打磕睡和看电视上,他不仅行动迟缓,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他现在哪都不想去了,只盼着我们子女,能一年回去一次看看他和母亲,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相聚一次就好。
他仍然惟愿我们幸福,孩子健康,如此,尚好,皆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