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为钢笔画)
果然,六零年开始,铁石板整条街的人都饿得走路打蹩脚。太阳像火球一样烤着大地,乡下的田土裂开了,裂开的缝大得能够把腿伸进去。人们担心的报应来了,那个孤老太婆说:“还不止呢,还有更大的报应,除非把铁石抬回来。”铁石已经熔化了。怎能抬得回来呢?恐惧笼罩着铁石板。人们开始挖野菜,其中最珍贵的野菜是软荻草。软萩草有椭圆形的叶片,十分柔软,叶片表面有薄绒,撕开有丝。把它捣碎放在甑子里蒸,就成了“软荻粑”。吃起来微苦却能填填肚子,但软荻草三月才有,大家都去挖,能挖到就十分不容易了。还有就是吃桂圆核做的粑。泸州盛产桂圆,桂圆去肉后就是桂圆的核,我们称它是桂圆米。把桂圆米磨成浆,也像蒸软荻草那样放在甑子里蒸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粑来吃。但这桂圆米粑粑可就难吃了,又苦又涩。我简直吞不下去,吃过一次就不吃了。听说有吃白鳝泥的,吃了肚子发胀,拉不出来,然后死了。白鳝泥是一种白色的泥土,想不通怎么吃得下去。
仅有的那点米和杂粮,人们就有计划地节约着吃,所有的家庭都改吃“缸缸(儿)饭”,什么叫“缸缸(儿)饭”呢?就是把米和杂粮放在一个漱口盅大小的瓷缸或者瓦缸里,加上水蒸好,这种饭就叫“缸缸(儿)饭”。缸中粮食的多少根据年龄大小或者体力支出的多少来决定。比如十岁的比五岁的多,大人比孩子多,做体力劳动的男人比女人多。那个时候每个月大人只有五斤二两杂粮一斤半米,加起来是六斤七两粮食,儿童更少,如果不计划着吃,恐怕几天就会把一个月的供应粮吃完。每天吃的粮食少得可怜,只能吊命,人们说是“吊粉肠”。
我们整天饥肠辘辘,二姐每天负责蒸饭买菜,没那么多钱买完七个人的供应粮,就分成多次买。说来可怜,我们一个月的供应粮才四十多斤,一斤粮食综合价是一毛五,一次买完是六块钱多一点点,但也没那么多钱,因此一次就只买几斤。菜偶尔买一次,没菜吃就吃酱油拌饭或者捡点菜帮,那个时候菜帮也难捡到。蒸饭的时候,二姐把自己那缸放一丁点米,把节约出来的一点放在爸或我的缸里,那时我快满九岁了,而我曾祖母已经八十三岁了,叫曾夏氏。我不懂为啥叫曾夏氏,妈解释是曾祖母娘家姓夏,嫁到曾家来,因此叫曾夏氏。曾祖母是尖尖脚,十分爱干净,每次吃饭,总要先把筷子放进菜里搅动一下,像不相信筷子是干净的一样。不过那时的筷子确实不干净,因为从来没用开水烫洗过。没有盛开水的东西,哪来开水呢?一家人口渴了就舀水缸里的冷水喝。
六零年夏天,曾祖母把一张凉席放在地上,她坐在凉席上,手里拿着刀正要做什么。我二姐吓慌了,大叫着从曾祖母手里把刀夺下来。曾祖母说:“我整席子,抢我的刀干啥子呀?”八十四岁时曾祖母去世了,在她的床上落的气。年纪太老的人,少有能熬过那几年的。我们一家人能熬过那几年,是有勤快、无私的二姐。还幸好我哥后来去了泸天化轻工培训班读书,包吃包住。大姐为了让家里人能够少张嘴,小小年纪就自己报名去了京剧团当学员,到底有口饭吃。我伯父也从监狱回来了,伯父坐监是因为做转手买卖,被判刑五年。所谓“转手买卖”就是异地买卖赚差价,当时是没有商品和商品自由流通概念的,从别人手里低价买,然后高于买进价格卖,就属于“转手买卖”,是被打击的对象。回来后他先是帮一家餐馆挑水,后来也拉板车。家里两个人挣钱就好点了,粮食不够吃,父亲和伯父就去外地买萝卜干回来当主食。后来直到读初中,我只要一闻到萝卜干的味道,就会恶心想吐。
铁石板街上和我差不多大小的还有刘先源,王明善,刘武,蓝启发,薛小玲,林先容等。刘先源爹是跑船的,他不拉船,是在船上帮着打理日常,买菜做饭的。可惜一次遇到沉船事故,被淹死了。王明善爹是做椅子的,他们去乡下买竹子,拿回来用刀把竹子砍成大大小小的竹筒,把需要弯曲的竹筒放在火上烤,弄成需要的形状,再把它们安装成大小不同的竹椅竹凳。我们喜欢围坐在王明善他爹面前看他做活,觉得他好厉害呀,那双灵巧的手把一根根竹子用刀划成很薄很软的竹条,把竹条编织成一张张竹椅的座面,再把座面固定在四四方方的竹架上,一张竹椅便做好了。王明善他爹还把新做好的竹椅给我们坐,他手在竹椅的···················· ·····座面上拍得嘣嘣响,大声喊着我们的小名说:“来来来,来开张。”然后拉着我们坐上去。我们可以在王明善家玩上一天,因为那里太舒服了,冷的时候还可以烤火。后来他们一家人去了乡下投奔亲戚,城里人连饭都吃不起,哪有钱买他们的竹椅呀!
再往前就是往东走还有刘武,蓝启发,薛小玲,林先蓉他们家。刘武还有两个哥哥,比我大,没和我们一起耍。刘武爸原来是做水果生意的,现在都是穷人了。水果卖不出去,一些干货就积压起来。刘武悄悄告诉我们:“我家有好多干桂圆,堆在外厢那间屋,等天黑了你们来抠嘛。”刘武家是木板房, 他说的“外厢那间屋”是指临街的那间屋。天一黑,我们七、八个娃就悄悄地溜到刘武家门口那间屋外,那时是没有街灯的,到处一片漆黑,谁也看不到我们这群小偷儿。为了保险,我们还是拿些人来放哨,其他人蹲下去,从木板的缝隙间把桂圆一颗颗地抠出来,抠了七、八颗就跑,跑到河坝底下,一个人分了一颗,吃得高兴万分。蓝启发他家也是拉板车的,他是他家老大,比我大三岁。他喜欢画画,经常照着小人书画古代武士来送给我们,我们觉得画得太好了。后来蓝启发在省、市以及全国性的刊物上发表了许多诗歌,当上了诗人。
林先蓉和薛小玲她们两家都是妈妈在针织厂工作,爸爸打临工。针织厂是一个有一百多职工的市级厂,生产纯棉的背心,短袖,袜子等,勉强生存。能够在针织厂谋到一份工作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所以林先蓉,薛小玲家的日子比其他家好过。一次薛小玲拿着一块黄糕偷偷地拉着我去到河边,把黄糕掰成两半,她吃一半,我吃一半。那黄糕是大米做的,把大米打成米浆,发酵,加点红糖,蒸成圆圆的像巴掌大的米糕。这米糕又软又泡,吃起来又甜又香。我第一次吃,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好吃了。我问薛小玲:“在哪里买的呀?”薛小玲说:“在矮子那里买的。”我不知道矮子是谁,问:“哪个矮子呀?”薛小玲说:“你不知道呀?卖黄糕的是个矮子,早晨经常在街上喊着卖。”我记住了薛小玲的话,早上躺在床上张着耳朵注意听,听了好几天,终于听到了一声吆喝,那吆喝声拖得老长:“买黄糕哦。”我慌忙跳下床,跑出家门张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看见一个很矮很矮的老头,穿着灰旧的长衫,打着赤脚,头上顶着一个好大的簸箕,一边走一边吆喝。他的双手并不扶着簸箕,而是有节律地甩动着,那手臂好短,短得像洋娃娃的手。他声音却很洪亮:“买黄糕哦!”我转身跑回去爬上床,对妈说:“我想吃黄糕。”妈用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说:“还睡会儿吧,黄糕要一分钱一块呢。”
为了不花钱买黄糕,妈很多次给我讲矮人的故事,说矮人是妖怪变的,那妖怪要吃小孩的手指头。每天晚上都要吃,吃得咔擦咔擦地响。讲到这里,妈就会拿起我的手,用她的拇指和食指在我手指的关节处上下搓动,说:“为啥吃得响呢?是因为手指上有骨头。”从此,只要听到那矮子老头的吆喝声,我就吓得缩在妈的怀里,大气不敢出。但始终想吃呀,我想:“薛小玲都拿给我吃了,我也应该给她吃呀。”我又央求妈买黄糕,说:“那天薛小玲给我吃了,好吃得很。她给我一半,比她的一半还多点。”妈说:“那么就给你买吧,只买一次好吗?”我赶忙说要得。
一天早晨,“买黄糕哦”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我急忙喊:“妈,快点,卖黄糕的来了!”妈买了两块,我好是高兴,拿着黄糕跑去薛小玲家,一人一块吃得眉飞色舞。
除了怕卖黄糕的矮人,我还怕那个卖药的药嬷儿。还在很小的时候,有时在清晨,我会听到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喊“卖药哦。”我问妈是谁在喊,妈说是药嬷儿。一次我终于看到了这个药嬷儿,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一个紧贴着额头直到后脑勺的黑围帽,没有帽顶,裤脚像打了绑腿一样裹着,穿一双黑色的尖尖棉鞋。她手里提着一个藤包,慢腾腾地走着,不时用她苍老的,颤巍巍的声音喊一声:“卖药哦。”可能是人老体衰的缘故吧,喊了一声后,她要歇很久才喊第二声。一次我问马弟云知道药嬷儿不,马弟云说:“怎么不知道呢,早就知道了。”他告诉我:“你看见过那药嬷儿的藤包没?她那藤包里装着尖刀,钳子,还有用黄纸包的药。那黄纸上写得有咒语。那咒语一念,就会把人迷昏过去,然后那药嬷儿就用尖刀破开人的胸膛,挖人的心肝。她是个妖婆!还有,自从那个药嬷儿来了以后,好多家的燕子都不敢回窝了。”听马弟云这么一说,我更吓了。我知道铁石板紧挨着的临江路路边有许多电线杆,这些电线杆像哨兵一样,从临江路一直排到澄溪口,足足有五、六里地。在这些电线杆的电线上,每到夏季,都站满了燕子。那么多的燕子都不敢来了,这药嬷儿太可怕了。
我小时候有个习惯,每次坐马桶,都要看马桶旁边墙上的那些斑迹和裂纹,一小块一小块地寻找着,然后把它们拼凑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有尖鼻子洋人,有吱牙咧嘴的小丑,有奔流的小河,有树林和山岗,还有鸡、鸭、鹅、猪、马、狗等等。自从怕了矮人和药嬷儿后,他们的面孔有时会在图案上出现,这时我就会赶忙擦了屁股,飞跑出家门,看见人了才定下心来。但那矮人和药嬷儿的样子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们俩,也没听见他们的吆喝声,我觉得奇怪,问薛小玲:“怎么没看见卖黄糕的了呢?”薛小玲把一对大眼睛俯视着我,她比我高半个头,惊异地说:“他死了呀,你不知道吗?我听我妈妈说的。”我心里“咚”地一声响,不敢听她说下去,飞奔回家,钻进妈怀里问:“卖黄糕的那个很矮的人死了吗?”妈说:“是呀,造孽哦。”我问:“怎么会死呢?”妈说:“饿死的。”我想不明白怎么能饿死,沉默了一会儿说:“哎,他就不能做黄糕了。”妈说:“还做什么黄糕呀?自己都没吃的,哪来做黄糕的米哟!”我想起那药嬷儿,问道:“还有那个卖药的老太婆,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了呢?”妈说:“那个也死了呀。”我觉得太奇怪了,问:“怎么一下子会死那么多人呀?”妈叹了口气:“乡下死的人更多呢。还记得王明善吗?他们去的那个生产队就死了一、二十个,他家投奔的那个亲戚也死了。”我急忙用手悟住妈的嘴,说:“不要说了,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