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他们都叫他傻子士斤。

        九月的天气还是很热的,那间布满青苔的老砖房从昨天开始就散发着一股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冬仙实在受不住了,骂骂咧咧叫开门,却没人应答。这可把她气坏了,“砰”的一下撞开了门。只见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蛆虫。冬仙吓得忘记尖叫,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喉咙尖硬的很,转身“哇”得吐了,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死了!士斤死了!”

        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士斤大概在甘蔗成熟的时候。

        邻居家旁边那块空地上有人摆了两张大圆桌。大人们站在长高凳上,围成两米多高的人墙。站外面的人看里面的人赌博,有时候看心痒了也押上几笔,但只押几十块,他们可跟里面的人不一样,毕竟囊中羞涩,万一输了,回家还得挨骂。一整天,乌泱泱的人群时不时的发出穿云裂石般的欢叫声。

        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一天到晚出去瞎跑,父母要做农活,没那闲工夫管,就让我坐家门口看着被借出去的长高凳,没丢的话就奖励五角钱。五角钱啊,意味着可以买十颗糖或者存几天,买个茶叶蛋,这可真是个美差!

      士斤来了。他每天都来,但不是赌博,而是捡一些瓶瓶罐罐。他总是穿着那件沾满各种肮脏印记的退了色的迷彩外套,圆滚滚的肚子把衣服扣都撑破了,也就他,一点也不在意,腆着肚子,拖着麻袋,傻笑着,从我家门口慢悠悠地走过。

      我总喜欢盯着士斤看,觉得他咧嘴傻笑的样子很滑稽——露出一排黄牙,嘴角还会一抽一抽的。看着看着,竟不自觉地学起来,最后乐的咯咯直笑。

        今天的阳光好刺眼啊,士斤一直低着头。突然他蹲了下去。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连忙捂住嘴,笑声却从指缝里钻出来,发出“噗噗噗”声。对我来说,他的蹲只是弯腰罢了,因为士斤的肚子实在太大了,就像家里灶坑上的大锅一样。他撑着大腿站起来,将手里被折成三角形(那些赌博的人总喜欢把钱折成三角形)的纸摊开,居然是二十块!瞬间,我不想笑了。二十块,可以买好多糖好多茶叶蛋,怎么就没看到呢,就在家门口。

        士斤咧嘴傻笑着,把钱塞兜里,自言自语道:“今天运气蛮好。”

        “你别走!”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老,老师说捡来的钱要交给警察叔叔。”

      “啊啊——捡来的,我今天运气蛮好。“士斤笑得更欢了,嘴角一抽一抽的。

      “又不是你的钱。”

      “我的,我今天运气蛮好。”士斤不再理会我,嘟囔着走了。

      “我认识警察,你把钱给我,我给警察。”突然觉得好热,可能是衣服穿多了。

        士斤并没有理我。我不敢追上去,妈妈说傻子急了会打人。看着不远处的小摊,猛吸了一口气。

        傍晚,夕阳残留了几束余晖,将天边的云朵印的通红。赌博摊也渐渐散了,村子里炊烟缕缕。我清点了凳子准备进门。

      “囔,甘蔗给你。”

我被冷不丁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士斤正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段甘蔗,他晃了晃,示意我拿去。

        “不要。我才不稀罕,我家有。你,你捡来的钱呢,是不是假的啊,我给你看看。”我有点不敢看士斤。

      “我知道,我媳妇是坐办公室的,我知道,真的,甘蔗都买来了。”士斤似乎很高兴,脸上的肉都在抖。

      可我不高兴了,一撅嘴使劲把地上的草连根拔起,扔士斤身上,骂道:“傻子士斤,你哪有老婆。”

      士斤并不在意,只顾说自己的,“我媳妇一年能赚一百万,在市里有好几套房……”

      “傻子。”我“砰”的关上门。

晚饭的时候,我跟母亲说了士斤吹牛的事。

        母亲听了饶有兴致的讲起来:“听别人说,他爸以前骗了一个外地人的到家里面来,准备给士斤做媳妇。他爸烧了浇头面,把士斤关在厨房里吃。本来事情都快成了,谁知道士斤看到端出去的那碗面比自己的要好,不得了了,跑出来又哭又闹,把那个外地人吓跑了。啧,傻子就是没办法。”

        “他是天生的吗?”

        “那没有,听说他以前是聪明的哩。士斤爸也是穷死的人,四十多岁才讨了个外地人。他这么穷,那外地人捞不到什么钱,不想呆了,生了士斤就逃走了。士斤爸运气好,至少有个儿子。给士斤供到高中毕业,谁知道高考没考上,又想读大学,就想癫了。”我母亲顿了顿,又说,“你以后可别这样,努力了就好。”

        我稀里糊涂的,只听进去士斤以前是不傻的。

        村里的调皮蛋子总是喜欢组队捉弄得他,乘他蹲下捡瓶子的时候把那些死蚯蚓死青虫什么的肮脏东西扔脖子领里,看着士斤想抓又抓不到的样子哈哈大笑。之前我也会跟着笑,可现在怎么也笑不起来,可能是因为士斤以前也是个聪明人吧。

        好像是四年级的时候吧,村里来了警察抓赌,严得很,一来二去就没人明着赌了。

        再次听到士斤的事已经是初三了。

        村里的葬礼总是锣鼓喧嚣,大摆酒席,有钱的还会请人哭丧,唱了哭,哭了唱,拉长腔诉说的死者生平,儿女的悲痛与思念。

        可我这次看到的居然是一场很安静的葬礼,没人哭丧,连敲锣打鼓都没有,只有几声鞭炮响。

        “谁走了啊,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来。

        “士斤爸。”

        “啊!咋死的啊?”

        “没得吃,吃糠噎死了。他没亲戚,儿子又是个傻子。也亏他聪明,早就给自己做好坟了。村里凑钱给他买了棺材,算有个落脚吧。”母亲夹了一块肉放我碗里,“几号中考?”

        “十三号。那士斤怎么办,他应该有低保吧?”

        “有是有,他这么能吃,嗯,说不定的。嚯,他爸真厉害,走的时候枕头底下还压着五六千呢。”母亲一脸兴奋。

        我不想再问什么,埋头吃饭。

        在初夏的蝉鸣中,我结束了高中,尔后似乎一切都慢下来,整日无所事事,浑浑噩噩的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天,母亲终于发怒了。

          “你也跟隔壁帆帆一样出去打工,别一天到晚赖在床上,我下班回家饭都没得吃还要给你烧饭,烧好了还叫不动你,端上来给你吃还不吃。我要是走了,你迟早跟傻子士斤一样死都没人哭。”

          “啊?士斤死了?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年。”母亲扯开窗帘,“听他们说是吃麻糍噎死的,又有人说是摔死的。哎呀,谁知道怎么死的,人老了什么病都有,发现的时候脸都烂的认不得了。啧,可怜了。”

        “那,那……”我想问些什么,但最终什么还是闭嘴了。

        “那什么那,瞎操心。赶紧下楼吃饭,早饭不吃,中饭你也别吃。”

        我心里五味杂陈,有点烦躁。但又不得不下楼吃饭。午饭跟往常一样,一肉一蔬,饭已经盛好。吃着吃着,更加烦躁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气终于不再那么燥热了,台风带来的几场大雨洗刷了这个美丽的山村。宜人啊。

路上传来了甘蔗的叫卖声,又到了甘蔗成熟的季节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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