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拟古》落花两首：莺啼花乱落，风吹成锦茵

通常我们看得多的是纳兰性德的词，那些词，绝大多数缠绵悱恻，书写着离别和悼亡的悲伤，有时候也不免让人觉得纤弱，气息低迷。但是纳兰词并非纳兰性德的全部，就像一部红楼梦，无法涵盖曹雪芹的整个精神世界，还需要更多的探索。

通常诗为正声，诗以言志，因为古诗的格式决定了其洗练，更适合抒发个人的心志，而词则以婉媚多变，更适合表达一种情绪。所以看一个古人的情感，可通过词来观察，而体会一个人的精神志向和灵魂高度，则需要通过他的诗作来揣摩。

所幸，纳兰性德不仅留下三百多首词作，也留下了一些隽永，可堪触摸其灵魂的诗作。其中《拟古》四十首，以其高古悲怆的情怀，自然深沉的心境，以及深沉的表达，和他的词互为补充。

当然纳兰性德的《拟古》有四十首之多，篇篇都可以详解。

今天选录两首关于落花意象的两首，来解读他临近人生终点的一些思想和情怀。

“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

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

行当适远道，作记殊汗漫。

寒食青草多，薄暮烟冥冥。

山桃一夜红，茵箔随飘零。

愿餐玉红草，一醉不复醒。”《拟古》

纳兰性德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病故，时年30岁，虚岁三十一岁。

那么这首诗很可能是作在康熙二十二年的暮春，此年二月，纳兰性德护驾康熙去了五台山，应该是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时间的春天，而后回京。

此年也正是纳兰性德时年28，虚岁29。

纳兰性德的生日是在腊月十二，过了生日，就已经进入生命的29个年头。而恰好康熙皇帝在此年二月带着皇太后去五台山，纳兰性德是作为重要的御前侍卫前往。

康熙去五台山，后人多有附会，说是他寻找拜望他的父亲顺治，或者也许顺治皇帝在那里，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此时五台山已经是藏传佛教圣地，康熙皇帝与前一年平定三藩，此时带着皇太后访问五台山，是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加强藏满联系，稳定国家统治。

而护驾是纳兰性德的工作，但是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内心的疲劳，和对护驾工作的厌倦。虽然纳兰性德在工作上是挑不出错，甚至曾经主动去往边境考察，以扎实的工作作风获得一手资料，最后获得康熙皇帝的肯定的。

但是他的内心呢？

作为前途无量，必将有为的御前武官，对于他自己的生命和人生，却有另外的感想和表达，而且竟然是一种苍凉悲怆。

我这一生还没有到三十岁，但是忧愁却占据了一半的时间。

作为贵族和即将成为高官，已经是康熙左右臂膀得力侍卫的他何以出此感想？

也就是说，他短暂的29岁人生，并没有多少快乐？他在忧愁什么呢？

纳兰家族是明末北方藩王，被努尔哈赤强力征服屠杀，以纳兰祖上的妥协保存一脉，虽然享受贵族待遇，实际被爱新觉罗家族有着设防和猜忌。而作为被征服者，纳兰性德和父亲也深知伴君如虎，不定什么时候屠刀就会落下来。而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努力担负国事，其努力的背后，也不乏惶恐吧。

纳兰性德的志向其实无意做官，至少是权臣，他科考的主要目的是想进入翰林院从事文职工作，但是合力之下，他被康熙钦点作为殿前侍卫培养。这是家族的幸运还是不幸呢？其实每步都踩在皇权的压力下。

而他的婚姻肯定有过幸福但同时带来了更大的不幸，那个唯一可以让他坦诚说话的伴侣，在陪伴他三年后，蓦然死于产后疾病，带给了他难以修复的伤痛。这个在高压下谨慎压抑的豪华环境里生存的他，失去了一个情感的寄托和出口。

而他的第二任婚姻，有可能是父母做主，甚至是皇帝安排，对等的贵族家庭，谈论更多的是如何保住权势和地位，而他却就已经厌倦。他和第二任妻子，有过非常短暂的恩爱，随着时间，感情冰冷，或者也发生过龃龉。

最爱的人已经离世，现实中也没有合适的伴侣，却要维持家庭和家族，劳累的如履薄冰的工作，让他心生倦怠，或者曾经有过建功立业的热望，但是聪明如他，看得见自己的前程，却都不是他所想要的。别人眼中他戴着花翎，穿着黄马褂行走紫禁城，是何等春风得意。

实际他已经觉得人生如枷锁，被动，所有的梦在现实中，都如春花谢落。

“行当适远道，作记殊汗漫。

寒食青草多，薄暮烟冥冥。”

我行将去遥远的地方，自己竟然不知道写些什么好，心情散漫。

又是一年寒食节到了，那傍晚的云烟迷茫一片。

很可能纳兰性德是寒食节之后去的五台山，去之前，他在妻子的坟墓边逗留。他不想去。寒食节是有特定含义的，一是古代扫墓的正日，至少唐朝和唐朝之前如此。而寒食节的来历和春秋晋国的隐士介子推有关，他不愿意出来做官，结果被国君重耳火烧绵山，死在山火里。

纳兰性德写下这些是有用意的，他想做隐士，想长久在自然中陪伴妻子的灵魂，但是现实是皇命在身，也无法推辞。

他甚至没有介子推不从的自由，因为清朝这个贵族体系和从前的君臣实际两样。

他甚至不是臣子，而是奴才。

这个境遇实际是和曹雪芹家族类似的。他们表面风光，实际生死都在皇权手掌中，甚至还赶不上平民。

“山桃一夜红，茵箔随飘零。

愿餐玉红草，一醉不复醒。”

在妻子的墓地前，在寒食清明节里，会自然想到生死。

山桃花一夜红艳，然后随风凋谢，生命如此，世事也是如此，作为近侍，他看到的金殿上风云诡谲还少吗？不能不兔死狐悲。

如果有一种草，比如玉红草，吃过之后，可以三百年长睡不醒，他是愿意的，因为可以逃避这个无法逃开的现实。

纳兰性德是非常清醒的。康熙只比他大一岁，按道理这两个人应该是有共鸣。但是敏慧如纳兰性德，他看到的康熙运作权力，大约不是现代人想象的那种同仇敌忾的青年知己，而是一种厌恶恐惧和排斥吧。

康熙的孤独是可以用权力化解的，但是纳兰性德的却无法，因为出生注定了他的被动和无路可逃。而且他的上司越年轻，越让他不会生出敬畏，而是被权力捆绑的挣扎和厌烦。

”高云媚春日，坐觉鱼鸟亲。

可怜暮春候，病中别故人。

莺啼花乱落，风吹成锦茵。

君去一何速，到家垂柳新。

芙蓉湖上月，照君垂长纶。“《拟古》

这首诗是做在纳兰性德的30岁，离他的谢世大概一个多月。他的好友，如父如友的严绳孙，辞去翰林编修的职位，辞官回乡。

严绳孙为什么辞官，是一个谜，他曾经做过皇家起居注官，和纳兰性德应该都知道很多宫闱秘事。他走之前和纳兰性德做过长谈，谈的内容当然现在也不可能知道。当然涉及到对当时做官环境的不满，人事倾轧，国家前途，个人志向等等。

对于纳兰性德来讲，这些有着深厚资历和阅历的汉族官员，应该让他更清楚王朝和自己的命运。而他们曾经数年陪伴纳兰性德，给了纳兰思想和情怀的空间，甚至补足了纳兰性德父爱缺失的不足，以及丧妻之后的情感寂寞。多年亲人和朋友的相处，纳兰性德不舍。

还有一点就是深刻的悲哀，就是纳兰性德富贵已极，但是和皇家深度捆绑，连自由去江南访友的机会可能都绝少。

他不能不悲哀自己的身份。

那天上高高的云彩流动，靠近太阳，如此清和的天气，坐在这自然的环境里，备觉得游鱼和飞鸟的自在。

他的病早有底子，当年19岁科考，就因为寒症错过殿选。两年前去边境梭龙寒苦之地，加重了病情，但是作为侍卫，他无法开口说什么。因病辞归，很可能被认为不敬业，而失去了皇帝身边的这份工作，可能对家族也是致命的，所以他只能有空在家养病，只有不多的人知道。

严绳孙肯定知道，不过他此时回乡，也大抵认为纳兰性德还年轻，理应扛得过去。

但是纳兰性德却在诗里明确了自己的病情，应该是很严重了。

落花时节又别君。

他或者此时想到了两年前在妻子墓前的落花吧。

你走得何其仓促，到家的时候，想必你家乡江南的杨柳是最美的青色。

我愿望你家乡芙蓉湖上的月亮，照着你安闲垂钓的身影。

那如何不是纳兰性德自己的愿望？

一个多月后，纳兰性德因病谢世，成就了落花一生。

是天意还是他的愿望呢，是自杀还是真的病死呢，现在都无答案。

那么从纳兰性德的诗作来看，他越到后来，越向往隐居的生活，但是他一直未能如愿，或者一直绝望着吧。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