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五年前,十幡村发生过一件命案。
这在打个喷嚏就有邻居来张望问候的十幡村,当然是个大事儿。它成了那一年里,高爷爷、高婶婶和高小妹们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村里最有学问的高九华,村里唯一的小学的副校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下午,杀死了他的妻子。
发现尸体的,是他们九岁的大女儿高虹,据后来办案的民警林山回忆,当时那个小姑娘刚放学回来,书包都没放下,趴在尸体旁边嚎啕大哭,惊动了隔壁午睡的邻居。林山他们赶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眨巴着大眼睛的圆脸女孩,喉咙已经哭哑了发不出声来,书包开了,作业本散落在地上,都被血浸透了。
后来林山他们在村口的斜山坡上,发现了呆坐在泥地里的高九华,手里拿着把带血的镰刀,旁边是他们的小女儿高静,四五岁的模样,在泥地里默不作声地玩着泥土,傻笑着,她当然不知道这一天之后,她们姐妹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后来,据说高九华在看守所里像是痴呆了,只承认妻子是他喝醉了酒,用镰刀砍死了,其他只字不提。没过几天,这个在十幡村教书育人了十几年,受村民爱戴的高校长,在看守所里用裤腰带自杀了。
村里人说,他们的两个女儿,后来进了县里的福利院,被两对外地的夫妻领养了。
村里人还说,当时是高九华发现了他妻子和小学校里支教的小严老师偷情,一怒之下砍死了妻子,因为小严老师从那天之后就不知所踪。
2
一个披着长发,高瘦的女人,来到了县福利院看望院长。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坐在院长对面的短发女孩儿。
“小静...”
两个女孩相对无言。
院长大喜:“我一直都没再听到你们的音讯,没想到你们居然在同一天,回来了!”
“姐,我有点闷,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许久未见的两个人,走到江边坐下,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春日的黄昏,海面洒满了金辉。谁也不知这底下,又藏了多少暗涌。
妹妹先开口了,“从这江对面望去,就是十幡村了。”
“你现在过得好吗?你的养父养母,对你好吗?我记得当时,他们带了可多外国的零食和新书给我们,小燕和文文,可都争着表现,想被他们收养呢。“高虹转了话题。
“姐,要不是你,你让给我,我知道。哎,怪我命不好。”
"啊?怎么了,难道你过得不好?”
“他们虽然有钱,但其实,并不是想真心收养小孩子。那个男人,我的养父,在外面有很多女人,养母绑不住他,又不能生育,就想养个小孩儿在家里,看能不能收回那个男人的心。我在那个家庭生活了五六年,那个男人外面的女人怀孕了,和养母离婚了。谁会再管我。”
“那你,你这些年怎么过的?”
“呵,我本来考上了市一中念书,他们离婚后不再支付我的学费和住宿费。其实根本是,连人影都不见了。幸好当时的班主任帮我申请了助学金,还发动同学给我捐款,勉强让我念完了初中,我还挺感激她的。初中毕业,就混社会了。我做过酒店服务员,网店的客服,连美院的模特我都干过!反正,现在靠自己,挺好的。”
高虹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本就有些麻木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故意拿石头打碎他们的车灯,本来跟着他们走的,应该是我。”
“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那时傻呆呆的,你聪明机灵,我听到他们和院长说,想找个大点的孩子,方便照顾,又说你乖巧懂事,念书也一定会很棒。你想我过得好,才故意让他们生气,把机会让给我的。“高静停顿了一会,咬着嘴唇,转过头,“姐,我有时候想,这可能是我的报应。”
3
二十多年前,高九华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在省城读了大学,进了当地的出版社做编辑。他是家里的九代单传,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过了三十岁仍然孑然一身。老父亲总是催着他尽快结婚生子,免得断了香火。
有一年春节,他回村里过年,父亲又托了隔壁村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姑娘,肤如白雪,眼如水杏,只是没念过书。他虽然没一见钟情,却也并不像前几次那样心生厌烦。
十五那天,他去以前读过的小学,也是村里唯一的小学,看望他以前的老校长。那个年过六旬,一直以他为傲的老校长,看了看操场上的孩子们,只是说了一句,“村里,就是没个像样的老师,这不知道啥时候,能再出一个九华。”
后来,高九华辞去了省城的工作,留在了这座闭塞的大山里。 村里人说,他是欢喜那个年轻的姑娘。也有人说,他听了老校长的话,想在村里好好地办教育。
总之,他留了下来。 他之后的唯一一次出村,就是被带进了县里的看守所。
4
太阳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线上,江边的人开始走散,层叠着海浪的拍打声,高虹有些寒意。
“姐,其实那天,是我告诉爸爸,妈妈和一个男人在房里的。”
“你知道?你那时还不到五岁,难道,你记得?”高虹的嘴巴像被箍上了个圆环。
“嗯,我那天本来在隔壁阿桥家玩,阿桥说他想吃我妈妈上次给他的芝麻糖,我就偷偷去柜子下面拿。我看到,那个男人披上外套,从妈妈房里出来。”
“然后你去找了爸爸?”
“嗯,我拿着芝麻糖想去给阿桥吃,却找不见他。他妈妈说他去了屋后的牛棚里,我小跑过去,碰到了爸爸。
他问我哪里来的芝麻糖,妈妈平时不给我吃糖的。我说妈妈和叔叔在房里呢,没看到,我就自己拿了。
爸爸拿了镰刀冲到家门口,我一路跟着他,可是我步子小,跟不上,还在坡上摔了一跤。等我走到家门口,看到爸爸冲出来,那刀上都是血。我想去房里找妈妈。爸爸一把拎起我,就往村口走。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了,不说话了。后来,警察叔叔就来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高静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胳膊里,半晌没说话。
“这一家,都是我害的。”
“不,不是你,是我介绍严老师给妈妈认识的,你那时小,可能不知道。爸爸一直喝醉酒,经常打妈妈。”
“严老师,你介绍的?你介绍男人给妈妈认识?”刚刚还有些萎靡的高静一下子提高了嗓音,好像想把这么多年来一直放在心里的愧疚发泄出来。
“妈妈每次挨了打,都和我说她想走。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想收拾东西,只是看到爸爸回来了,又只好把衣服收进柜子里。我怕妈妈真的走。有一次,严老师来家访,妈妈不在,可我看他看着妈妈的照片,眼睛在发光。”
“你为了不让妈妈走,介绍了他们认识?”
"嗯,后来有一次放课,我故意在教室里没有走,严老师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爸爸打妈妈,我不想回家。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不,没有如果。”高静斩钉截铁地握紧拳头,”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很愧疚。姐,所以我不敢联系你,我不埋怨自己的命运,我知道这都是我自找的。我只是愧对你,是我毁了你的生活。今天见了你,我觉得,好像一切都轻松了下来。”
高静两手撑着堤岸,抬头望向天空,长舒了一口气。
“对了,姐,我都忘了问了,你现在过得好吗?后来,你怎么样了?”
“昂,还好,我后来被一个普通人家收养了,虽然生活简单,父母对我还不错。嗯,没什么特别的。小静,我也希望你好。”
5
江边只剩下高虹一个人,那个短发的女孩背着包离开了,她说晚上还有个酒吧的工作。
“妹,我在车后听到了那对夫妻吵架时候的对话,我知道他们不是诚心想收养小孩,是我故意砸破了他们的车灯,我就是想你被他们领走。我恨你,如果你是男孩,爸爸就不会一直喝醉酒,一直打妈妈了。我也听到了是你叫爸爸回来的,那个时候,我也和阿桥一起在牛棚那里玩。”
手机响了,是她的学生打来的,她明天在这里还有几场学术研讨会要参加。嗯,高虹后来被一对华人教授夫妻收养,在美国求学,前几天刚回来。
“命运,难道不是要靠自己抗争的吗?我教会妈妈去抗争了,可是也被你破坏了。”,她邪魅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