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纺厂的改制是从停薪留职人员开始的。然后逐渐向在岗人员过渡。所谓的改制与普通老百姓的关系似乎只限于工龄的买断,把养老关系揣入你自己的口袋里,由职工自己去承担疾病和衰老的风险。至于企业的利益如何分配,权钱怎样交易你是无权过问的。
兼并重组后的国营企业,犹如撞上冰山之后的泰坦尼克号,沉没是早晚的事。所不同的是泰坦尼克号首先解救的是弱者,把生的希望留给最没有自救能力的人,强者把所有的风险留给自己,选择死的悲壮。破产后的国有企业则是首先把救生艇留给了企业的经营者、领导者,把广大的弱者——企业职工置于惊涛骇浪之中,任其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淹没。
停薪留职人员首先跳入海中,在水里拼得一己之力好不容易抢到一个救生圈。起初尚有一线绳索与巨轮相连,盼着万一救生圈破漏,或者在求生的途中精疲力尽了,可以找大船靠一靠。然而掌舵的却说你们既然已经有了一个救生圈,砍断绳索可以游得更自由,生的希望更大。掌舵的洒下一点小鱼小虾——几百块一年的工龄补贴,二话不说砍断了绳索,也砍断了停薪留职人员与企业的所有联系。小鱼小虾只够一顿吃的,还没尝出味来,已经囊中空空,回首巨轮,已经遥远得如同隔世。
更多的人还留在船上观望。他们与绢纺这艘巨轮共同颠簸了二三十年,有着血脉相连的深情,明知巨轮破了,还想着要同命运,共生死。哪怕付最多的力气,拿最低的工资,也愿坚守到最后。然而决策者并没有要拯救的意思。他们只想让你自己跳入水中,减轻船只的负担。随着收入的难以为继,纪律约束越来越紧绷,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越来越大,又一批勇敢者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揣透了御意,凭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跳入了滚滚浊流。这一批人,基本上被暗礁险滩撞到头破血流。
最后只剩下一些完全不会水,年纪老大不小,力气不足自救的人。他们眼看着舱里的水越来越满,船越沉越低,满心恐惧,惊慌失措又实在无路可退。在船只彻底沉没前的最后一刻,掌舵人临爬上救生艇去,而终于生出一丝慈悲,用船中的剩余物资发给余生者一杯残羹冷炙——答应给每位职工每月发放250元的最低生活保障(其实也保障不了什么,只是聊胜于无),企业还偷工减料地负责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的缴纳。随后,一代老绢纺在完全不知深浅的情况下被推入冰冷刺骨的飓风恶浪之中。
我是一个在水中拼命挣扎而求生的人。我于挣扎中看到我的姐妹兄弟们在被迫推入大海之后少有能遇到救他于危难之中的船只的。稍好一点的,也不过提前退休了,或者终于挨到了退休的年龄,虽然退休工资只有事业机关单位退休人员的几分之一,但总可以勉强混个温饱,享一点天伦之乐。
事实上当今的社会存在着十分奇怪的现象,在职打工的大部分原企业的失业人员辛苦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及退休的工资高。所以普天下的打工者都盼着自己的年龄快一点增长,能快一点领到养老金。人哪有不希望自己青春永驻的?之所以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还不都因为生活所迫。绢纺厂的大部分下岗人员(按富润领导者的说法,富润集团只有待岗人员而没有下岗职工的)在工厂彻底关闭的当口正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年龄。找工作吧,再就业吧,人都看你是晚年的廉颇,一饭三遗屎矣,那是断不能用你的。在家等着养老吧,孩子还没长大,父母还都健在,一家大小嗷嗷待哺,你坐不上两天就整个人成了霜冻后的茄子,外表没了精气神,心里还直发慌。下岗职工必须要面对的一方面是到处就业而不得,天下无工可打的尴尬,另一方面是物价水涨船高,花钱如流水的窘迫。然而善于用脚趾头思考的决策者们还在筹划延迟退休年龄的宏伟大业!
有技术性的活是决计干不了了,剩下的只有低工资的苦力。这些年我看到我的绢纺姐妹兄弟走过一条怎样艰辛的就业之路!风雨肆虐,血泪斑斑。女同胞们有不少在超市或宾馆酒店搞卫生,在私立学校做生活老师或食堂后勤人员;男同胞则大多数做了保安,成了守门的“大爷”。他们活得低声下气,但又坚忍无比。
我的同事李永兴(化名)是最最典型的绢纺下岗工人。他的生活经历最能反映我的绢纺姐妹兄弟们的遭遇。我几次想用文字来描述他的故事,但每次都举笔维艰,笔头沉重得提不起来。李永兴是顶职进厂的。进厂的时候年纪比一般招工进厂的要大一点。六零后七零后的朋友都知道,一家之中轮到顶职的那一位是何等的运气!他的工作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家有兄弟姐妹几个的,父母为顶职子女的人选问题常常大费周章,深怕留在农村的那几个怪父母一碗水没有端平。李永兴就是这样顶着一家人的希冀进了工厂,成为一家骄傲的。他性格内向,认真好学。是热电厂第一批到嘉兴绢纺厂学习的司炉工。后来也成为整个绢纺热电厂两个高级技工中的一个。
印象中的李永兴虽然不善言辞,却也总是乐乐呵呵的。有班上,有饭吃,在他是一件很知足的事。他有上进心,工作尽心,力气是不惜的。在电厂他是最勤快的职工之一。电厂正常运行的时候,李永兴入了党,后来也被提拔做了大班长。
老实巴交的李永兴结婚比较迟,自己买不起房,婚后一直跟岳父岳母一起生活。家有一女,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李永兴极孝顺,对家人爱护有加。李永兴对同事有话直说,却也懂得谦让。同事中有人家中有点事上班要迟到了,给李永兴打个电话,理由永远是摩托车中途坏了。永兴总是微微一笑,心知肚明地帮人家顶了班。大夜班的时候,“你们歇着,锅炉我会看的,”成了李永兴的习惯用语。蒋国庆厂长是个极其爱干净的领导。原来的锅炉房杂物堆积如山,臭气熏天。蒋厂长上任之后,号召电厂员工硬是把一个黑漆漆的锅炉房洗刷得比食堂还洁白干净。李永兴是班长,对卫生一事总是左手不放心右手,同事们明明已经搞过了,他还不满意,需得重新角角落落再搞一遍。到后来,搞电厂的卫生几乎成了他的专职任务。
李永兴家无余财,日子一直不宽裕,工作餐基本都是自带的,很少去食堂买菜吃饭。李永兴做得最好的是干菜肉和水蒸蛋。电厂的同事们一闻到这两样菜的香味,便会涌上去抢吃。李永兴在一旁乐吱吱的看着,那是他最开心的一刻。然而这样一位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员工,居然也是想做奴隶而不得!二零零八年,坚守到最后一刻的李永兴终于按照每月250元的最低收入而下岗待业。
拿着低保的李永兴,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少不得四处打工补贴家用。今年七月份李永兴忽然白血病急性发作,连连送医院,不消三四天,就魂归西天。一个壮实的汉子,一条鲜活的生命,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就这样迅捷地消逝了。我的同事们告诉我这一不幸,我惊到目瞪口呆,心底涌起无限的悲凉。
我在写以上文字的时候,脑子里时时闪过杜甫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杜甫之所以成为诗圣,是因为他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我不知道我们的最高决策者们有没有看到底层老百姓的血泪,有没有听到贫困者的呼声。但我真心希望我们的国家能够少几只嗜人血的老虎或苍蝇,希望工人阶级不再是无产阶级,希望这个社会不再贫富分化,而能公平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