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阁始终安静又忙碌,陈期坐在案子旁边整理最近的奏折,捡出重要的事情交给皇帝决策,不重要的交给旭阁台的大人们,请安问好的堆在一边,等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再看。
今日时候还早,皇帝却早早的站了起啦,陈期也急忙站起来垂手而立,皇帝咳了几声,说:“今日热了些,朕有些乏了,想去内宫歇了,你且去吧。”
陈期出去安排黄门郎去传轿撵,又着人去准备冰灯,自己捧了一把扇子交到皇帝手上说:“夏日里的咳疾最是麻烦,臣看太医们的药吃的陛下精神都不好了,依臣说不如吃几副川贝枇杷,日常再用些清凉补身的食材更好些。”
皇帝点了点头,说:“朕也这么觉得,这药吃的朕心烦气躁的。云儿前两天送了梨膏进来,朕吃着倒好。”这时黄门郎示意陈期仪仗齐备,可以出发了。陈期恭恭敬敬的送走了皇帝,自己也领了腰牌出宫去了。
陈期出宫的时候看了看宫门口的日晷,离酉时还早,家里的马车还没有来,陈期穿着官服也不好走回家去,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然有人拍了肩膀一下,陈期回头一看竟然是宋城,心中正在纳闷,宋城拱手道:“陈大人家的马车是还没来吗?”
陈期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宋城往不远的地方一指,说:“郡主今天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陈大人先去马车上坐一会吧,等在这里也不成样子。”
陈期看了看自己的官服,觉得宋城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说:“那就多谢宋护卫吧。”
陈期掀帘子上了马车,这架马车原比他来时坐的那家华贵的多,车厢中间摆着一个小方桌,四周放着软枕靠背。陈期也不敢贸然的的坐下去,只盘腿坐在门口的地方,宋城坐在外面也不说话,陈期也乐得自己闭目养神。过了一会他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原以为是脂粉或者熏香的味道,但是细细的闻了闻确又不像,闻起来像是雨后的树林里了落叶混合着阳光的味道,闻了一会他觉得自己想要沉沉的睡去。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陈期觉得有人拍自己的肩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是自家的小厮,急忙振作精神跳下马车向宋城致谢,宋城说:“陈大人客气了,有事吩咐即可。”
陈期上了自家的马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也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就在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当中陈期到了家里。
回到家中喝了一盏茶陈期才觉得自己是醒了,小厮提醒他还有三殿下的邀约,陈期回过神来吩咐人去备水备饭,自己去沐浴更衣之后再出门去。
陈期脱了朝服换了一件藕荷色的外衣,滚着银白色的边,衣服上绣着兰草的花纹,这是陈期为数不多能拿出手的衣服,他想着毕竟是去见皇子终归只要体面些。也没戴帽子,束了一只白玉冠。陈期又吃了点东西,等暑气消了一些就自己溜达出去了。
陈期溜溜达达的走到沪江边上,三皇子那条招摇的画舫已经停到了江中间的位置,离着远远的就看见卷起的红纱,船头上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恍惚是暖烟。陈期也不着急,双手拢在袖子站在岸边看着来往的小船。
一会就看见一条小船从画舫那边划过,不大的功夫就划到了岸边,暖烟站在船头上伸手来扶陈期,陈期不好意思去搭他的手,自己跳到船头上,暖烟掩嘴笑了一下,说:“大人的身手还很是矫健呢。”陈期也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到了画舫跟前陈期就闻到扑面而来的香粉味,熏的他脑袋发涨,姑娘们的娇笑声已经盖过了琵琶的声音。船夫将他们两人拉到船上,暖烟带着陈期下了船舱。
暖烟扣了扣船舱的门,朗声道:“殿下,陈大人来了。”说完打开门,将陈期让了进去。陈期进门之后,头也不敢抬,跪下行礼道:“臣拜见三殿下。”
过了一会才听见一个懒懒的声音说:“起来吧。”陈期依旧是不抬头,眼观鼻,鼻观心站定。懒懒的声音继续说:“不知道是美人们入不了陈大人的眼还是本王入不了陈大人的眼呢。”
陈期急忙拱手道:“臣不敢。”说完直起身子瞧向眼前。今日的船舱里的布置的和昨天是大大的不同了,木质的船上不能用明火,就在外头挂着一溜琉璃风灯,隔着红纱映得船舱里分外的暧味不明。几个姑娘抱着琵琶站在窗口的位置,最靠里边摆着一张贵妃榻,榻上的三殿下穿了一件绯色的圆领袍,但是带子腰带没有系好,露着雪白的脖颈和中衣。头发似是刚刚洗过,四五个姑娘拿着绸帕子轻轻的擦拭着。他的怀里还卧着一个姑娘,他的手正在姑娘纤细洁白的腰肢上反复的摩挲着。
陈期说:“臣是怕扰了殿下的雅兴。”三殿下哦了一声,这一声让陈期的后背一紧,到底是皇帝的儿子,声音都是像的。三殿下笑着说:“本王倒觉得陈大人把这些美人都比下去了。本王这船里也没个坐的地方。”说着把怀里的姑娘往外一推,将身子坐好,狭促的笑了一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不如陈大人坐到这里来。”
陈期的脸呼的就红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暖烟搬了一个圆凳进来,嗔怪道:“殿下,陈大人是正经人,您莫要逗他。”说完冲姑娘们招了招手,姑娘们也识趣的退了出去,暖烟为三殿下束了头发也退了出去,船舱里只剩了三殿下和陈期,陈期越发的觉得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三殿下扑哧笑了出来,乐呵呵的说:“本王又不是吃人的妖怪,陈大人怕什么。本王听说陈大人在陛下身边都是如鱼得水的,本王比陛下还难伺候吗?”
陈期说:“臣在陛下身边是份差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是殿下这里臣却拿捏不准。”三殿下摸了摸自己头发,说:“你倒坦白,本王也不与你兜圈子了。本王知道你承了中秋节的差事,你知道云儿的身世吧。”
陈期点了点头说:“是,荣襄郡主是护国将军南并江的女儿,皇后娘娘的侄女。”
三殿下又问:“那你知道她为什么来君都城吗?”
陈期说:“我朝与齐国的边境是云州,南将军镇守云州,天得六年齐国太子领兵来犯,南将军守城阵亡,将军夫人替夫守城苦撑半月有余,南家大公子领兵出城,生擒了齐国太子,解围城之困。但此时也是举城皆丧,将军夫人也是力竭身亡,陛下加封将军为护国将军,赐陪葬黄陵。加封将军嫡女为荣襄郡主,郡主扶陵来君都城。皇后娘娘怜郡主孤女无依留下教养。臣说的可对?”
三殿下从面前的矮桌上端起一壶酒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喃喃道:“举城皆丧啊,那年云儿才七岁,小猫崽子一样。”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你可知道被生擒的齐国太子怎么样了?”
陈期说:“在君都城为质子,臣曾经见过齐国皇帝愿以九座城池换太子的折子。”
三殿下的手猛地一捏酒杯,狠狠的说:“他们还想把那个玩意换回去,他们做梦去吧。”
陈期考虑了一下,说:“陛下也没同意。”
三殿下的神色舒缓了一些,说:“本王与你说这个也没别的意思,但是因为中秋的节宴依例他是要出席的,你觉得云儿要是看见他会生出什么样的乱子,本王请陈大人过来无非是要叮嘱一句。”
陈期说:“这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臣自会向陛下禀明其中的厉害关系。”
三殿下的眉头一紧,忽然站起身来,手里领着酒壶走到陈期的面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说:“陛下的心意就是让这两件事情圆满,但是有些陛下想不到的小地方你要为陛下想到才行。”
陈期隔着衣服也感觉到这只手冰凉凉的,脊背越发的紧起来,沉声道:“臣受教了。”
三殿下忽而展颜一笑,说:“陈大人真是客气了,说起来你在陛下跟前的时间倒比我这个做儿子多一些,说不定本王还要仰仗大人呢。”
陈期急忙道:“臣不敢。”
三殿下的手从陈期的肩膀上挪开,声音又变得像陈期刚上船的时候一样,懒懒的说:“陈大人客气了,来来,陪本王饮几杯。”
这时暖烟也端着一套酒具和吃食走了进来,两人喝了一阵,三殿下舌头就开始打结了,拉着陈期称兄道弟起来。
暖烟急忙将陈期送了出去,陈期坐在小船上凉风一吹更觉得发晕,一把拽住了暖烟的袖子。小船靠了岸,陈期家里的马车已经再等了,暖烟安顿好陈期,返回画舫的时候三殿下已经老神在在的躺在妃榻上了,脸上依旧是覆着一把长柄的团扇,暖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位殿下和他老子爹不光长的像,脾气也相差无几,暖烟俯下身子,隔着团扇轻轻的吹了一口气。三殿下也没有拿开扇子,只是按住了他的袖子,声音里已经没了一点醉意,说:“这个陈期酒量不行,人倒不错。”
暖烟拿开他脸上的团扇,笑着说:“殿下好捉弄人,陈大人今日只怕是好不难受。”
三殿下的袍袖一抖,捉住他的手狭促的说:“你倒知道心疼他,怎么不来心疼心疼我。”
暖烟从矮桌上拿过酒壶塞到他的手里,说:“奴才最最心疼的就是殿下了,今日奴才陪殿下醉一场如何。”
画舫在沪江上摇摇晃晃,沪江上则是水光荡荡,暖烟这时喝的也已经不能起身了,三殿下自己站在窗口看着沪江,顺着沪江而下就是云州,那是他从来没有没有去过的地方,也是南知云的故乡,住着她的兄长,埋着她的最亲的阿娘。三殿下将酒壶里的酒尽数倒进了沪江里,叹一句自古英雄多悲歌,孤坟荒草叹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