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梦馨在街上被撞了个大跟头,她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刚才还亮瓦晴天的,突然阴云密布下起了大雨。街上空荡荡的,一个行人都没有了。
她慌忙从地上拾起菜篮子就往家跑,孩子们说今天下午放假,回来要吃妈妈做的可乐鸡翅,这可是最重要的事,耽误不得。
突然,对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挡住了梦馨的去路。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雨伞探出,随即一名黑衣男子走下来,二话不说就把她拉上了车。
车门砰的一声关闭,车子迅速消失在雨中。
1
汽车里,梦馨一脸惊恐,那黑衣男子却摘下墨镜呵呵笑起来。她定眼一瞧,这才拍着胸脯舒口长气道:“是你呀,吓我一跳!”
原来黑衣男子叫无咎,是她的对门邻居,上个星期刚搬过来的。这个看起来严肃,说起话来却很幽默的小伙子,经常敲响梦馨家的房门,就是借个锅碗瓢盆、针头线脑什么的。
热心肠的梦馨非常理解,单身男士,家务活都是粗枝大叶马马虎虎。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所以力所能及的,能帮就帮帮嘛。
无咎也不客套,叫声大姐解释道,看雨下得太大,就想送她一程。不过,自己着急接个人回老家,所以梦馨得先陪他走一趟。
梦馨看看车窗外瓢泼的大雨,也没法拒绝,可心里惦念一双儿女。她急忙掏出手机,想给粗心的老公打个电话,但拨了半天总是处于忙机状态。
一会儿功夫车子就出了城,郊外竟是另外一番景象,大雨骤然停歇,天空豁然晴朗。
梦馨望见碧绿的田野尽头,高高耸立着一根大烟囱。越来越近,待车子靠近时,一座三米多高的石坊大门出现在眼前,门檐上蹲着四只貔貅,低头注视着大门外两只庄严威武的石狮子。
当殡仪馆三个字掠过眼帘时,车子已经驶进院内,一座青龙石雕抬着右爪,好像在欢迎他们的到来。青龙右侧是一棵百年大榆树,榆钱层层叠叠挂满了枝桠。青龙尾后是松林环绕的墓地,名字叫安眠岗。
一位老大爷正在打扫卫生,他看见无咎立刻迎了上来,笑呵呵地接过他手中的档案袋,却没有和梦馨打招呼。
她下了车环顾一圈,再往前百步走,就是锅炉重地、闲人勿扰的标语。对面的君胳拾取楼并不起眼,旁边的慰仙殿倒是蔚为壮观,琮井基石的门柱前,有四只怒目圆睁的独角兽守护,瞧得梦馨心里发怵。灵息殿座落在正南方,左侧还有个公用的卫生间。
水泥地面铺就的大院相当敞亮,中间一大片草坪,红梅海棠开得正艳。人工水池四角各有一只三足蟾蜍端坐,张着嘴喷出高高的水柱,汇聚在池中心激起飞沫再消散,水下隐藏着红莲花瓣,在波光潋滟中静默。清澈的水面,衬得蓝天白云,好不清幽。
十步远的石凳上,侧坐着一位白衣男子,左脸颊有条刀疤,正低着头一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那形象,活脱脱面目狰狞的精神病患者,令人心生畏惧。
无咎朝他喊了一声安哥,调侃他又和夫人煲电话粥啦。那位安哥站起身来招招手,梦馨这才发现他戴着蓝牙耳机呢!还好是虚惊一场,闹了个乌龙。
安哥摘了耳机走到月亮门前等无咎,但没有走出石槛,只是向梦馨绅士地点点头,然后对她说进来坐坐吧,无咎得去灵息殿办点事,晚些才能出来呢。
梦馨不好推辞,只能走进月亮门。门旁一只石虎猛回头,望着甬道尽头两棵繁茂的大垂柳。那柳条生长的气势,给人遮天蔽日的感觉,宛如硕大无比的华盖,将树下的八角凉亭遮了个严实。
安哥指了指石凳示意她,但梦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犹豫片刻还是坐下了。
2
不一会,从慰仙殿里走出三男两女,他们说说笑笑地来到草坪上,围在李子树下继续聊着天。
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说起话来舌头明显比常人大一截。他口齿不清、啰哩巴嗦地说了半天梦馨才听明白,原来是因为值夜班的唐叔不能来上班了,所以没人打理喷药,果树都生虫了。
上了岁数的大姐突然提到要招临时工,而另一位年轻的女士摇摇头说,现在这都啥年代了,1500块钱上哪雇人去呀?上午11点就得来上班,晚上敞门睡一宿,到第二天6点才能下班,每周只能休一天。估计只有没房没钱没家的唐叔愿意来。
大家正说着,呼地就变了天,太阳瞬间不见了踪影,乌云盖顶极为恐怖。石阶上的矿泉水瓶,被狂风卷起又落下,在水泥地面上来回翻滚,发出卡啦卡啦刺耳的声响。
只听咚、咚、咚……,好像一颗头颅用力砸地的声音,梦馨脊背发凉,牙齿咯咯作响。只见那些刚才还在唠嗑的人,各个表情严肃地望着她的身后。
梦馨吓得不敢回头,因为那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从她身后绕过,来到了众人面前。天哪,原来是无咎手里拍着个篮球!
只见他潇洒地一收,右手擎起篮球,对大家说东西准备好,唐叔来了。只见大舌头从地上拿起一个纸壳,大家一起帮忙,三下两下就扯出一只喷雾器模型。安哥手指一捻便点燃了那纸质模型,噼里啪啦声过后,纸质的竟然变成了真的!
那位唐叔出现了,他慢慢地蹲下,背上喷雾器,开始认真地为果树喷洒驱虫药。他把草坪上所有的果树都侍弄一遍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喷雾器,微笑着朝大家挥挥手,好像是在告别。
当唐叔走到那两棵大垂柳跟前时,回过头来问梦馨:“孩子,你不一起来,我们路上也好做个伴呀?”
还没等梦馨回答,无咎上前一步对唐叔说:“唐叔您先走,她坐下趟车。”
唐叔点点头转过身去眨眼间消失了,八角凉亭里传来列车进站的鸣笛声,两棵大垂柳的正中出现了一行字:
5002255次列车 幽冥渡口
只听安哥拉长了声调,口中念念有词:“幽…冥…渡,笑…语…盈,手…捻…落…花…赴…来…生……”
安哥话音一停,咔咔两声霹雳炸开了头顶的乌云,殡仪馆上空又是白云飘飘艳阳高照。
梦馨好似醍醐灌顶想起了什么,激动地拨着老公的电话号码,依旧是忙机状态。手机落在了草坪上,她呆呆地注视着前方。
3
无咎走过来拍拍梦馨的肩膀,待她意识清醒些才向人群招招手,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打开一本古老的档案开始宣读:
“梦馨,三百年前乃无咎长姐,主管酆都引渡楼阴司命簿。因贪恋凡间情爱,趁七月十五中元鬼市之乱逃出,藏匿至今诚心悔改,主动投案自首。酆都帝君念你当值期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特向十殿阎君奏请,赦你今世夫君无罪。并为他破例改命,半年后加薪升职再娶贤妻,待一双儿女视如己出,精心培养直至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无咎拉着梦馨跪地,叩谢酆都帝君。
梦馨起身对无咎说,自己想再见老公和孩子们一面,能否通融。
无咎告诉梦馨,三日后她的肉身会被送来殡仪馆,亲人们也都会来送她最后一程。引魂使会利用这个时间,收集亲人的伤心泪,交给地狱十八刑司审核,通过检测其纯度来衡量她三百年的善恶功业,最后交给十殿阎君定夺。
梦馨听完,无奈地点点头,跟着无咎越过草坪,穿过葡萄架,向西面的篮球场走去。球场四周成排的古树,虬枝盘绕,树下的椅子上坐满了影影绰绰的灵魂,正在招手欢迎她的到来。
还有人在唱着歌,听着调子好熟悉。
打开 地狱的大门
不请自来 贪欲念
无常路上 买命钱
是生是畜 黄泉见
还魂门前 许个愿
不要相约 来世见
盗不到的 叫永远
解不开的 是心门
最美的是 遗言
最丑的是 誓言
那些无法 的改变
就在放下 举起间
最假的是 眼泪
最真的看 不见
那些无法 的改变
就在放下 举起间
梦馨听着听着,竟悲从中来,真想好好地大哭一场,为这突如其来的离别,舍不舍得都必须要割断的。
记得与老公搬进新家的光景,春寒料峭冰雪未消,假山处的梅花迎风绽放,透着清香。暮色渐浓霓虹初上,厨房里亮起了橘黄色的光,亲人们围坐在一起吃晚餐,话家常。人间随处可见的温情,从此与她无关。
梦馨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回顾数十载的人世沧桑,领略了人类的脆弱无常,感受到大地复苏传递的生命气象,有茫然也有惊喜。
无咎跨步上篮,带球回转身再投个三分。然后才笑着告诉梦馨,他去接她之前,已经将可乐鸡翅做好,亲自给孩子们送过去了,还对他的小外甥们说,这是妈妈的味道。
梦馨抱着肩膀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的灵魂望着她,留下了默默的叹息。
七日后的正午十分,梦馨再望一眼因悲伤过度,已经憔悴不堪的老公和孩子们。她纵有千般留恋,还是一步步走向了那两棵大垂柳。随着八角凉亭内鸣笛声,梦馨彻底不见了。
无咎戴着墨镜,安哥没有唱腔,他们静静地注视着梦馨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