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怠社会]_(外二)倦怠社会

社会的变迁导致了人类心理内部的转化。现代晚期的功绩主体和过去的规训主体拥有完全不同的心理,不再适用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

弗洛伊德的心理模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否定、压抑和对违规的恐惧感。

自我成为一个“恐惧的场所”(Angststätte)。

如果说无意识(das Unbewusste)必须和否定性的排斥和压抑相连,那么这种全新的、解放的功绩主体则不再拥有无意识,而是后弗洛伊德式的“自我”。

在康德的理论中,道德良知取代了超我的位置。他的道德主体同时也臣服于一种“暴力”:“每个人都拥有良心,并且感到自己被一个内在的法官注视,此内在法官威吓他,使他充满敬畏(一种与恐惧相结合的尊敬)。而这种看守着他内心法则的力量,并不是某种他自己(随意)造成的东西,而是处于他本质之中、与生俱来的。”

规训主体不是享乐主体,而是义务主体。康德的主体也服务于一项职责,从而压抑他的“天性”。康德的上帝,“一个统治一切的道德存在”,不仅仅是一个惩罚和判决的机构,他还有另一个常被忽视的、十分重要的面向,即作为一种奖赏的机制。

现代晚期的功绩主体不再臣服于任何义务。他的信条不再是顺从、法规和履行义务,而是自由和自愿。他工作的首要目的在于获得乐趣。他并非遵从他人的指令行事,而是更多地听命于自己。他成了自身的雇主,从而摆脱了负面的、发号施令的他者。这种脱离他者的自由却并非一种单纯的释放和解脱。自由的辩证法不幸地将其自身转化为强制和束缚。

弗洛伊德强调,无意识和压抑机制“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关联的”。然而当今的心理疾病,如抑郁症、过劳症或注意力缺乏多动症之中并不存在压抑和否定机制。它们更多地指向过度的积极性,不是否定性,而是缺乏拒绝的能力;不是“不允许”,而是“能做任何事情”。

当一个承载大量力比多的客体消失时,便产生了悲伤。悲伤者完全沉浸于对他者的爱恋中。现代晚期的自我却将大部分的力比多能量投注到自身之上。剩余的力比多被分配到不断增多的交流和短暂、肤浅的关系之中。这种关联是薄弱的,因此很容易把力比多从一个对象转移至新的对象。漫长、痛苦的“哀悼期”也便没有必要了。社交网络中的“朋友”承担的主要功能在于,提升个体的自恋式自我感受。他们构成了一群鼓掌喝彩的观众,为自我提供关注,而自我则如同商品一样展示自身。

患有抑郁症的功绩主体不是自主的“超人”,而更多地是“末人”。与埃亨伯格的观点相反,尼采的超人恰恰是疲倦的功绩主体的对立面。超人是悠闲的。尼采反对过度活跃。“强大的灵魂”拥有“宁静”,他“行动迟缓”并“对一切过于活跃之物感到厌恶”。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写道:“你们所有热爱苦工的人,你们热爱快速、新颖和陌生之物。你们无法承受自身,你们的辛劳是一种逃避,是意图忘却自我。如果你们更加相信人生,你们便不会拜倒在瞬间面前。然而你们的内在缺少足够充实的内容去等待——甚至也不能偷懒。”

抑郁和歇斯底里或悲伤一样,是否定的现象,而抑郁症则是和过度的积极性相关联。

病人如果能够意识到,他的内在心理中存在冲突,换言之,如果他将自身提升到意识层面,那么他便痊愈了。

功绩主体按照理想的自我形象构造自身,而规训主体则屈从于超我。构造和屈从是两种不同的存在状态。超我产生了一种否定的约束。与之相反,理想的自我对个体形成一种积极的压力。超我的否定性限制了自我的自由。按照理想自我去建构自身则被视作一种自由之举。自我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达到的理想自我之中,因此变得日益消沉疲惫。由于真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存在鸿沟,从而产生了一种自我攻击。

在理想自我面前,真实的自我是一个失败者,他被淹没在自怨自艾中。自我同自身发动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没有胜利者,因为胜利意味着胜利者的死亡。功绩主体在胜利的同时走向毁灭。积极社会摆脱了一切来自他者的约束,却陷入了毁灭性的自我束缚。

因此,精力枯竭、抑郁症等精神疾病成为21世纪的流行病,它们都带有自我攻击的特征。病人对自身施加暴力、剥削自我。自我形成的暴力取代了他者的暴力,前者的破坏力更大,由于受害者生活在一种虚假的自由感之中。

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把生存绝对化。人们生活在一种幻觉中,即更多的资本能够创造更长久的生命。生命和死亡被严格、僵硬地区分开来,生命也因此被蒙上了恐怖、僵化的阴影。为了生存,人们患上了歇斯底里症,而不再关心如何更好地生活。

生命被简化成一种生物机能过程,生命变得赤裸,褪去了一切装饰和叙事。然而,生命远比生物机能和健康要复杂、丰富,简化的生命失去了活力。当生命变得赤裸,如同一枚钱币,并且空洞无物,缺乏任何叙事性内容,这时便产生了健康狂热症。由于社会的原子化和公共事业的退化,个体仅剩下自我的身体,因此要不惜代价地维护它的健康。

为了保持健康,赤裸的生命取消了一切目的论、一切企图。这种健康是自我指涉的,其内在是空洞的,一种无目的的目的论。

生命是赤裸的,由于褪去了一切超验维度,仅剩下此在的、裸露的生命,只能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将之延长。

健康被奉为新的神明。因此赤裸的生命变得神圣。

有别于极权社会中的神圣人,功绩社会中的神圣人还拥有一个特点,即他是无法被杀死的。他的生命如同僵尸一般。他过度活跃,以至于他既不能死去,也毫无生气。


书籍信息:

[德]韩炳哲.倦怠社会[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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