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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早春。
一缕清晨的阳光紧紧追赶着我们,当它终于从车尾努力爬到侧窗,跳上我的膝盖时,我看见朝阳在盆地边缘描绘出横断山脉无尽延绵的曲线。
离开盆地,山路像丝带缠绕,末端向上伸出去,想抓住蓝天上的云。
车头一转,只见蓝色天幕下出现一道横贯东西的白线,越来越近。在天际尽头,长长的云浪上方,连绵巍峨的雪山像一群身披云袍的巨人,刀削斧劈般的壮硕身躯守望着大地,依稀可见黑色的山脊和白色的雪沟交错纵横。
那就是横断山脉的极高山群了!
车子一头扎进了这重重山峦,左拐右绕开了五六个小时,终于抵达了一个山腰平坝。那里是一个大工地,各种机器轰鸣着来往穿梭,平好的泥地上,正在搭建一栋游人中心的骨架。
当地的藏族小伙子小罗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
“你们终于到了,走,先去看冰川,晚了光线就不好了。看了冰川我们再往山下走,沿途去看杜鹃花、温泉!”小罗已经把行程安排得妥妥当当,带我们直接上缆车。
“手抓紧!这会儿起风了!”小罗大声提醒我们。
他话音未落,小小的缆车就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这是我坐过最可怕的索道缆车。
缆车的终点站是横断山脉深处一座壮丽的冰川。它载着我们在重重山峦之间晃悠悠地滑行,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山与山之间缆绳跨度非常大,风一吹,悬在高空的轿厢便摇晃起来,像穿在细麻绳上的小铁盒子,随时会坠入脚下的深渊。我紧紧抓住扶手,脚趾都抠紧了。
小罗好笑地看看我紧张的样子,指了指脚下,安慰我道:“你看,下面就是冰舌尾端了,再过一会儿,就能看到冰川的主体了!”
我飞快瞥了一眼。黑乎乎的冰滩长长的,落满了千万年的尘泥,一点没有我想象中的晶莹剔透。太高了,我不敢再看,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笑道:“你太胆小了,做旅游开发这个工作胆子小可不成。听你的口音和我姐夫一样,是成都人啊?我姐夫常年漫山遍野地跑,什么危险的地方都去过,从来没有他怕的,厉害着呢!”
我不服气地反驳他:“我除了有点恐高,其他也是什么都不怕的!你姐夫是做什么的?”
小罗得意地说:“我姐夫是科学家,专门研究高山植物的!”
他这样说,让我有些好奇起来——植物学家,怎么跑到这大山里安家了?
摇摇晃晃的缆车又行进了好一会儿,转过最后一座山体,我眼前的视野徐徐开阔,冰川主体猛然撞入我的眼帘。
那座通体洁白晶莹的巨大堆积体,安静地伫立在蓝天白云下,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一条白雾如飞龙一样,正悠然地从它腰间飘过。那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冰川,但我分明看到它傲然的表情和姿态,而我像一颗尘埃,正不由自主、缓缓地飘向它壮阔的胸怀。
我忘记了恐高,赶紧拿起相机拍起来。
镜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正从冰川的左侧往下。是人?还是野生动物?我放大了镜头看——是个背着背包的人,在那么滑的山体上,竟然走得平稳又轻巧。
“人能上冰川?”我指着那个人影子问小罗。
小罗眯着眼看了看,高兴地向那人挥手:“那是我姐夫!一般人可不能上去,游客只能在游步道和观景平台活动。我姐夫说了,冰川保护第一,开发第二,要是人人都去爬一爬、踩一踩,那冰川早没了!”
他不敢喊,怕万一引起雪崩,只是使劲挥手。但那人没看见,自顾自地走,如一只灵巧的岩羊,沿着冰雪覆盖的山石,渐渐走进墨绿的丛林中。
我望着那个人,小小的,从茫茫苍凉中走来,仿佛是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里走了出来。
下了缆车,我沿着狭窄步道和木平台走了一圈,仍然心有不甘。这样美的景色,却没有找到完美的角度近距离去观赏它,太遗憾了。
小罗又安慰我道:“这附近有一条还没人去的沟,叫红石沟,那里有条野路,可以一直走到这冰川的背后去,等我姐夫有空,我让他带你去,从那里走就可以上冰川。我姐夫一直在冰川上寻找一种特别的花。”
我喜出望外,连忙点头答应:“那太好了!”
乘缆车离开冰川后,我们一行人沿着下山的丛林小路步行去看杜鹃花。这里是中国高山杜鹃最富集的区域,品种繁多,粉的白的花朵刚开始比美,冰雕玉琢似的,煞是惹人喜爱。但考察队里没有特别懂植物的,我们都有点遗憾。
小罗说:“马上就到高山杜鹃开得最好的时节了,冰川背后还可以观赏特殊的杜鹃呢,叫什么……只有我姐夫找得到!”
他口中的姐夫这么厉害,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说着,我们路过一处简陋的乡村小广场。有一群猴,正聚在那里,等待经过的人投喂。一看我们到来,纷纷围了上来,一点儿不怕人。
一只瘦弱的猴子蔫嗒嗒蹲在猴群的后面,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它可怜兮兮地蹲着,不敢上前,只远远地看着。
我问小罗:“它怎么了?”
小罗说:“应该是打架或者从高处掉下来把手摔断了。它没用了,会被猴群赶走的。”
瘦猴毛发干枯,乱糟糟的。它蹲在远处,眼巴巴看着其他猴子向我们这一行人围过来讨食,一点儿也不敢靠近。
我心生怜悯,慢慢向它走去,一边把手伸进包里摸索,掏出一块面包,向它递过去。那猴子眼中流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赶紧直起身,伸出没有受伤的手来接。
正在这时,一个人冲过来大声喝止了我:“别给它!猴王会咬死它的!”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回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只硕大的老公猴暴怒着几步抢过来,凶狠地对着我龇着黑黄的尖牙,喉咙里低沉地咆哮着。
我尖叫了一声,那个人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大喝一声:“去!”
那猴王看来是认识他的,犹豫了一下,只一秒,就倏地转向那只瘦猴。它凶猛地扑了过去,把瘦猴按倒在地。它们在地上翻滚、尖叫,腾起一阵可怕的烟尘。
其他人都吓得愣住了。我后悔不迭,急忙问:“怎么办?怎么办?”
那人说:“快!把背包里的东西都抖出来放在地上!”
我赶紧照办,把背包打开倒过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抖落在地上。
“嘿!喔!”那人缩头弓腰,大声向猴王叫喊着,同时拉住我向后退。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往后退。
猴王被我们放低的姿态和地上的一堆东西吸引了,放开了那只可怜的猴子。
那人喊:“一只手,快跑!”那瘦猴身上又新挂了彩,多了些斑斑血迹,但行动还算灵敏,它趁机赶紧跑开,窜上围栏,再跳进丛林里逃命去了。
猴王并没有走过来,它保持着高傲的姿态坐着,昂首看着天,偶尔斜睨我们一眼。它其实是忌惮着我们这一群人的。人的力量,想来它是见识过的。几只母猴和小猴得到了它的许可,小心翼翼走过来,在那一堆东西里翻找食物,闹腾了一阵,终于散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把剩下的东西重新收捡起来放进背包。
那人对我说道:“猴群是个残酷的社会,你今后可不要随便挑战猴王的权威。”
我心有余悸,连忙点头说道:“我记住了!这次真是个教训!”
小罗喊了一声:“姐夫!幸好你来了!”
原来这就是小罗的姐夫,真是太巧了。
那人皱着眉头回答道:“别乱喊!你让你姐怎么做人?”
小罗满不在乎的说:“那有啥?反正我姐都说了,非你不嫁!对了,我姐让你晚上去吃饭,她给你炖了羊蹄。”
那人摆了摆手:“我要做实验,让你姐别麻烦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他身后追着喊了一句:“谢谢你!那个……姐夫同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跟着小罗喊。
小罗噗嗤笑了,说:“我姐夫叫洛克。你知道一百年前,来中国寻找香格里拉的那个洛克吗?我姐夫说他也在寻找他心里的香格里拉。”
啊,美国的洛克也是植物学探险家,把青藏高原的高山杜鹃种子带回了西方,姐夫同志起这个别名倒是与他的职业很贴切。
一路上我们和小罗相处得很愉快,他盛情邀请我们晚上去他家做客,说他姐夫想和考察队一起,顺便采一些植物标本。而我们正好缺一个懂植物学的专家,求之不得,便高兴地答应了。
去了才知道,这家伙两边欺哄,其实就是想制造他姐姐和洛克在一起的机会。
洛克住的地方离小罗家不远,他把洛克生拉硬拽地拖来,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懂了,便诚恳地邀请洛克加入我们的考察队。
我这才有了机会,认真打量这位植物学家。他大约三十多岁,头发到肩,但不是刻意留长,一看就是无暇打理造成的结果,乱糟糟的,倒显得挺有个性。他晒黑的脸上有不少干纹,但容貌是斯文清秀的,他一直保持着平静的表情,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似乎是一个异常安静、不苟言笑的人。
小罗的姐姐卓玛是个美丽又能干的女郎,眼睛大而细长,泛着温柔的光芒。她看到洛克来了,眉梢嘴角都翘起来了,脸上绯红一片。她赶紧给他端出一大盆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蹄汤来。
可是洛克对卓玛明显的偏爱毫不领情,羊蹄汤一口也不喝,也不抬头看一眼卓玛。卓玛欢喜的脸色慢慢暗淡下去,有些手足无措,在众人面前尴尬得很。
我在心里叹道:哎,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可是卓玛并没有退缩,她又取出一件新的棉服,放在洛克面前,叮嘱他:“山上冷,我给你买了一件厚衣服,虽然厚却也轻巧,你记得带走。”
洛克看了一眼衣服,说:“谢谢。多少钱?”
卓玛有点生气:“不要你钱!”
洛克不再说话,等我们把第二天进红石沟的事说完,他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钞票,拿起衣服,放下钞票,一声不响地走了。
卓玛看着他的背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罗心疼地看着姐姐委屈的脸,又望了望洛克无情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禁有些同情卓玛。卓玛转过头来,正好对上我的目光,我安慰地对她笑了笑,她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抬手把眼睛擦了擦。
晚上我在小罗家暂住,这里离红石沟近,不用多跑冤枉路。卓玛是个热情体贴的人,忙前忙后给我收拾房间,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她托我下次来给她带一本书,有关高山植物的书。她想知道洛克究竟在找什么花,竟让他那样痴迷。我答应了,打算明天路上问一问洛克。
小罗忙着准备马匹和干粮,他是个很尽责的向导。我邀请他今后去成都逛逛,他说:“以前我姐夫带我去过,看熊猫爬树,还有锦里,宽窄巷子……好多人。”
我好奇地问他:“洛克?真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他很高冷呢。”
小罗说:“洛克很好的,我们十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他很开朗,又善良。我姐十六岁那年遇到他……”
小罗打开了话匣子,往事像一部新鲜的浪漫电影在我面前徐徐上演。
十年前的春天,十六岁的卓玛在山上找她的小羊,不小心滚下山坡摔伤了脚。那时冰川巍峨,山花烂漫,洛克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他背着卓玛,抱着小羊,走了长长的一段山路送她回家。一路上他讲了许多城市里有趣的事,也讲了许多关于花的事。卓玛不信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他就邀请她去看他收集的花,去成都看看城市。后来,卓玛带着小罗真的去成都找洛克,洛克带他俩看了大熊猫,逛了热闹的锦里和宽窄巷子……他们也见到了洛克美丽的未婚妻。洛克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只是单纯地想帮助卓玛一家,而卓玛已对洛克一见倾心,将他深深放在了心里。
“……后来我姐姐读大专,我上学,都是他资助的。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钱,和单位里办公室那些人也搞不拢,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野外,搞实验做研究。他帮了我们家很多,也真的喜欢这个地方,他是我见过最热情最善良的人……我姐一直喜欢他,但当时他结婚了,我姐只敢悄悄喜欢他,直到后来他离婚了,我姐才主动向他表明心意。”
喔,原来是这样……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是看洛克的样子,他似乎是有意避开你姐呢。”
小罗也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嘛,我姐就喜欢他,谁劝也不听嘛。有时候我也替我姐着急呢,她二十六岁了,拒绝了好多来提亲的人,就一心一意等着洛克。我也不知道洛克怎么了,他离婚后变化很大,就像没有了灵魂一样,喜欢在这大山里独来独往,也不跟人说话。”
离婚对他打击那么大吗?他为什么离婚?我越发好奇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去红石沟考察。在路上我看见了“一只手”,它孤零零蹲在公路边的一棵树上啃野果子,似乎已经被猴群彻底放逐了。
洛克已经在红石沟口等我们了。他背着一个又旧又脏、款式奇特的背包。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口袋的背包,连肩带上都做了许多小口袋,使整个包显得更大更宽了。
这条沟很长,洛克闷着头一直走,我受不了这沉闷,主动和他聊天。
“你的背包是哪里买的?挺实用。”
“唔,这是特制的,便于标本采集……”
“我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一只手了呢!它孤零零的,只有野果子吃。它不会饿死吧?”
洛克说:“不会的,它经常到我们这边来,卓玛也经常给它吃的。不过,还是要尽量保留它的野性才好。等它的手好了,还是要回丛林去的。这山里不缺吃的,也没有大型猛兽,它会活下去的。”
我想着“一只手”站在树桩上孤独迷惘的样子,心想现在它或许能活,以后老了怎么办?又说道:“要不给它一针麻醉针,送到动物救护站,帮它把手治好。或者就去动物园里养老,反正这里的猴群也不待见它。”
洛克说:“它一定不愿意被圈在一个围栏里过一辈子,它宁愿丢一只手,也需要自由。和广阔的天地相比较,一只手又算什么呢?”
他说得似乎有道理,我无力反驳,只好叹了一口气:“唉,猴群真是个残酷的社会……”
他说:“自然界本就是优胜劣汰的,放心吧,它会找到适合自己的活法的……”
他跳上一块大石头,指了指前方:“红石滩就要到了。”
山路一转,视线变得开阔,两山夹着一道长长的红河,从天际流出。不对,这河并没有流动,山谷里密布着无数红色的大石头,形成了一条壮观的、凝固的“河”。
我惊呼起来:“这里的石头怎么都是红色的?”
洛克解释道:“石头不是红色的,是因为这沟底的气温和湿度恰好适合一种红色的藻类植物生长,叫做约利橘色藻。它们附着在石头上,能活很长时间……”
他一改平常的沉闷,说起植物,他激情澎湃,如数家珍。
我们沿着这条“红河”继续往大山深处走,一边听洛克向我们讲解这片山区里各种植物的神奇故事。
我问道:“听小罗说你在寻找一种特殊的花,是高山杜鹃吗?”
他回答道:“是一种高山植物,叫做绒蒿,还有个别名叫高山牡丹,有蓝色、紫色、黄色……我在找黄色的绒蒿。”
“黄色?为什么是黄色?这种颜色的花一般是表示歉意。”
“因为我女儿喜欢……”
他声音忽然又低沉下去。我想起他离了婚,又常年在野外,想必女儿也见不了几面吧,便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山路越来越陡,我们骑马继续走。走到下午,我们终于走到冰川的背面,海拔上到四千米,空气稀薄,我大口喘着气,寒气刺得肺部一阵阵疼。
我们在冰川下暂歇,洛克一个人越过冰岩,向着山顶去了。
冰川远看洁白无瑕,近看却是浅绿的,如同被巨斧劈开来的玉石一般。与正面的巨大冰舌不同,背面的冰川自成一坡,周围没有太多森林植被,显得格外苍凉。这里海拔高,只有一些特别耐寒的低矮植物才能生存。
我休息了一会儿,拍照记录,沿着冰川继续走,又爬上一处冻土的陡坡,转过一个弯,忽然一大片高山杜鹃焰火一般在我眼前炸开来,粉的,白的,红的……飞溅在广阔的蓝天山幕上。
天空静静拥抱着它,仿佛已拥抱了几千年;高高的雪山远远凝望着它,仿佛已凝望了几万年。雪山和冰川,像大地的历史一般凝固,而在风中轻颤的杜鹃花,又使这静止的画面无声地播放起来。
我的审美被炸裂,无法言说。远远的,洛克的声音传来:“是霓裳!霓裳!太棒啦!”
他依然是岩羊一般灵巧的步伐,一溜小跑从冰川上下来,喜悦溢于言表。他钻进那片杜鹃林里仔细地观察,从特制背包里取出各种工具,小心翼翼地取样,放进专门的小袋子、小盒子里。
“你们看!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吗?在最好的地方,最好的时节,恰好遇到开得最好的花!”
这时的洛克,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是真的爱植物。全神贯注,眼睛里有光,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打动了。
在他高冷的外表下,有一颗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心。即使对我们这样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也总是走在最前面,尽力照顾着我们,减少我们因为不熟悉环境而面临的危险。
此后每天的考察,洛克都与我们同行。他带我们穿越最大的杜鹃林,爬过最险峻的雪峰,走过最长的雪线,看最美的日照金山……我们跑遍了雪山冰川森林草甸的每一处风景,他细致地讲解让我们学到了许多冷僻的植物知识。
我向他打趣:“拜你所赐,我感觉自己也成了半个植物学家。”
他不客气地说:“你差得远呢!研究植物必须和它们一起生长,听它们讲话,和它们一起经历四季,才能真的懂它们。”
真是个钢铁直男,不过他说得没错,不仅没错……还有点诗意……
每天我们几乎都在天黑时才返回卓玛家,不论多晚,卓玛都会准备好热乎乎的饭菜,而且每天都不重样。我打趣她:“我们都是托了洛克的福,才享受到了这样的优待啊!”
她脸红了,却不否认。她的眼睛不会说谎,她也不屑于说谎,她对洛克的爱坦坦荡荡。
我问她:“你这么好,洛克怎么那么迟钝呢?”
她想了想,说道:“他或许是怕拖累我吧?因为他母亲是渐冻症去世的,他怕自己今后也……”
啊?我大吃一惊:“洛克看着好好的,像岩羊一样灵巧,怎么会?”
“是啊,只是有遗传的可能性而已,不一定会发病的。”
卓玛大大咧咧地谈论着这件事,一点儿也不在意。
“就算他真的有一天动不了了,我也不怕,我能动,就行了呗!其实……我有一点儿在乎他离婚,因为我只怕他忘不了她……”
我愣愣地看着卓玛。真喜欢这样的姑娘,爱一个人大胆又直白。我想洛克一定会被卓玛打动的,一场不一定会发生的疾病所带来的阻碍,一定会被卓玛的真情化解。我向她保证,一定会买一本最全的高山植物图鉴带给她。
考察工作继续着。一天下午,我们在森林边缘休整。洛克坐在一棵倒下的大松树上整理背包,翻开的上盖内侧画着什么,我凑过去看,是用水彩笔画的一簇花儿,挺可爱。
“咦?这就是你要找的绒蒿?”我问洛克。
“嗯,我女儿画的。”洛克点点头。
“画得真好看!她可真能干!”
“她是很聪明的,很可爱、很乖巧……”
说起女儿,洛克的表情幸福又悲伤。
我说:“你知道吗?卓玛也想帮你找绒蒿呢。”
洛克愣了愣,苦笑了起来。
“她是个好姑娘。不过,我不适合她。我们想要的不一样……”
我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也没想,就说:“自然的奥秘,生命的价值!我想知道有限的生命能发挥多大的价值,我也想知道自然能接纳我到什么样的程度。”
我说:“可这与爱情并不矛盾。”
他摇了摇头:“如果人太过贪心,会什么也把握不好的。我也曾拥有过爱情和家庭,但我留不住……我的生命比起别人更加有限,能把握的,只有自己;能做好的,也只有研究植物这一件事。”
这人对植物有些走火入魔了吧?我暗暗为卓玛忧心起来。
第二天全队休整一天,我好容易睡个懒觉,却突然被洛克的咆哮声惊醒了。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谁让你洗了!”
我从窗口望去,洛克正从卓玛手中夺过他的背包,背包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湿答答的,滴着水。
卓玛窘迫地解释:“我看今天太阳好,想着你今天又不用,就……”
她结结巴巴,要哭出来了。
洛克着急地翻开包,看那幅画还在,便把怒气压下去,说:“以后,千万别再动我的东西!”
他紧紧抱着包转身走了,我跑出去安慰卓玛,她忍不住哭出声来,洛克听到了,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
野外考察结束了,我们开始整理数据资料。我去洛克那里要一些植物资料,他坐在窗边抽烟,见我来,便问:“卓玛没事吧?”
我说:“她挺伤心。她不知道背包上有画。”
洛克望着窗外,神色沮丧,没再说话。
看来他也不是不在乎卓玛,我试探着劝他:“卓玛等了你十年,一个女孩子,真的不容易啊。”
洛克垂下头,低声回答:“我知道。但她不知道,我来这里,是对自己的放逐。我把自己放逐在这荒野里,本以为……却没想到自然救赎了我,我感受到了自由……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天地间行走,经历了生死离别,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怕,所以,我必须让她知道,我生命的价值不在爱情上,她等下去,只会伤害更大。”
我听不懂,洛克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怎么就到了放逐自我的层面?
最后一天下午,我回到卓玛的小屋。连续多日的工作终于结束,我们可以好好对着夕阳喝喝茶、聊聊天,放松一下了。
卓玛煮了砖茶,做了些面点,切了腊肉,我们对着无边的夕阳和森林草场,放下一身疲惫,聊着这一趟考察的有趣见闻。
傍晚时分,洛克破天荒地主动来到卓玛家,他带来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他介绍说这是他弟弟,从成都来看望他。
“我那里没什么吃的,来不及去买……你能给我们做点吃的吗?”
“喔喔,好……”卓玛忙不迭地点头,立刻挽起袖子进厨房忙碌去了。
我有点高兴,洛克的态度有所转变,卓玛有希望了!
卓玛也很高兴,等她大盘小盘给洛克两人端上桌,又给我端了点,笑眯眯和我坐在一起,两只眼睛亮晶晶看着我。
我吃一口,向她透露一点情报。
“他发现了一种叫霓裳的杜鹃,嚯,山上好大一片!他高兴得很……”
“嗯嗯!”
“他特别喜欢他那个背包,虽然有点脏,不过你千万别再去洗了,因为上面有她女儿画的画……”
“喔喔!”
“他走路姿势很特别,像爬山的岩羊,但鞋子快磨破了,他穿四十一码的鞋,你懂的……”
“嗯嗯!”
“那个花啊,是他女儿最喜欢的,他答应过女儿要找到,带回去当礼物……”
“喔喔!”
……
我和卓玛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往洛克那边看。
“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被晚饭的香味吸引过来了……它的手被处理过了,绑着一个夹板。卓玛说是洛克绑的。自从它被猴王驱逐以后,就一直在这附近遛达,蹭吃蹭喝。
我谨慎地环顾四周,看周围没有其它猴子,便掏出包里的饼干,蹲下身来给它吃。“一只手”似乎认识我,也不怕卓玛,慢吞吞走过来,接过饼干狼吞虎咽嚼起来。它的小脸干皱得要命,一片又一片的饼干把它的腮帮子撑得鼓起来,像含着两颗核桃。
我俩蹲着喂它,看着这小家伙狼狈的吃相,真是可笑又可怜。
洛克和那青年逐渐激烈的谈话声传来,飘进了我俩的耳朵里。
“你难道永远不回去了吗?”是青年男子的声音。
“不回去了。”洛克淡淡地回答。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错,要不是陪我去看病,姐姐就不会不在家,她要是在家,文文就不会……”
“别说了!别说了……”
“姐夫,这些年我和你一样痛苦!可我们难道下半辈子必须用痛苦来惩罚自己才能赎罪吗?”
“你们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太自我,没有照顾好她们母女……你告诉你姐,好好生活,忘了过去吧!”
“我姐说很抱歉当时那样说你,她是气疯了急疯了……我们都知道那是一场意外,谁也不愿意那样……姐姐的儿子满周岁了,她希望你不要再自责,向前看吧,文文不在了,我们还得活下去,有好的姑娘再建立一个家庭吧……”
“你姐过得好就行。她说得没错,我这样的人不该有爱,也不配有家。其实我就这样研究我的花儿,与大山为伍,挺好的。”
“你还在找文文喜欢的花儿?不要再找了,回去吧!你总不能这样流浪一辈子!你别忘了你的身体还……”那青年的声音越发焦急而高亢起来。
“会找到的,如果这里找不到,我会去更高的雪峰、更远的地方去找,我一定会找到的。”洛克依然平静地、坚定地回答。
我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卓玛的手紧紧抓住我的,嘴唇不停颤抖。
洛克看了我们一眼,把头转过去,喝了一大口酒。
我明白了。洛克是故意在卓玛面前撕开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想让她放手。因为今后他的人生里注定满是揪心的疼痛,再多痴情也缓解不了。原来,他来这冰川雪峰,真的是放逐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手把盘子里的腊肉都拿走了,消失在暗色的林子里。
一切像断了线,被无声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飘进了黑暗里。
我回成都后没多久,卓玛来了,请我陪她去书店买书。我们把跟绒蒿有关的书籍通通买了回去。
晚上,我们坐在廊下,我问她喝什么茶,她说想喝酒。
于是我们就喝酒。
她仔细看着书里绒蒿的图片,一遍又一遍用手指抚摸那些平面的花瓣。
“前几天,洛克来找我了。他跟我讲了他女儿的事。以前,他很少回家,那天他回去,他妻子想带弟弟去看病,让他照看女儿,可是他想起有个关键的实验数据没有改……他女儿从窗口看到妈妈回来,就探出头叫妈妈……十二楼啊……他在墓园山下的小镇住下来,白天上山在墓园呆一天,陪着女儿。那段时间他每天都浑浑噩噩,坐在女儿的墓前……他以为能够得到片刻慰藉,但永远是连绵不断的懊悔、悲伤和绝望。终于有一天,他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死又死不了,还得活下去,所以他背上行囊,又走进了大山,去寻找那株黄色的绒蒿,他曾经答应过女儿,下次回家时会带回去送给她……他叫我不要等他了,这辈子他只会做一件事——找到那种花……你说,是不是只要找到那种花,他就能从过去走出来?”
我听着,无法回答,只能陪着卓玛一口一口喝酒。我想起几年前曾经看到过这场悲剧的新闻,没想到,那竟然是发生在洛克身上的……
卓玛回去了。她还是不肯放弃,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日子又过去了好多天,杜鹃花还开着,洛克却打算离开冰川了。我真担心卓玛接受不了。
那天一切如常,下午两点多,我在市中心一栋大厦的五楼办事。突然,毫无预兆地,木地板动了一下,又停了一秒。我刚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它便像波浪一般哗啦啦抖起来。柜子倾倒,顶上的文件往下掉,办公桌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我迅速躲到桌下,抬头看到天花板吊顶竟然也在诡异地波动,灯像疯狂的秋千荡来荡去……我感觉下一秒,整栋楼就要塌了,求生的本能让我不顾一些冲了出去。电梯已经停了,人们从楼梯上往下跑,一个女人昏倒在地上,有人在试图唤醒她……乱糟糟的一片,如同末世来临。我大脑紧绷,凭本能往下跑、往下跑……我一边祈祷这楼撑久一点,一边盯住出口使劲跑。几分钟,仿佛几个世纪那么长,我终于从出口跑了出去。大街上,每栋高楼的出口像泄洪的闸口,潮水般的人群涌出来。人们慌张又茫然,互相问着:怎么了?怎么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每个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于是我们继续往空旷的地方走,走着走着,手机信号恢复了,幸好,我家里人都跑出来了,平安无事。
这时,有人叫起来:“是地震,九级!”
“成都震感这么强烈,是在附近吧?”
“是汶川!”
那里离卓玛和洛克所在的冰川区同在川西。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我又打电话给小罗,一遍又一遍,终于在晚上打通了,信号不好,时断时续。
小罗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大吼着:“他俩都在医院里……洛克伤得很重……我姐当时去……雪峰上找花,地震来了……雪崩来了,她差点死了……洛克找到了她,把她背下山,和十年前一样……”
电话中断了。再打,已无法接通。
紧接着,一场浩大的全民救灾运动迅速展开,我们都投入了自救和援助中。
地震在川西地区造成山体高位崩塌、滑坡和泥石流……道路损毁中断,我与小罗、卓玛、洛克失去了联系……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摧毁了山区的许多城镇,那一瞬间,十万人失去了生命。那些普普通通的生命,无常、脆弱、悲壮、坚强。无数父母在废墟中寻找儿女,无数夫妻在瓦砾中相拥长眠……当我看到一位丈夫终于在废墟中找到死去的妻子,他将她用背带捆在背上,说要带她回家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幸好,他找到了她。幸好,洛克找到了卓玛,而且他们都活着。
我曾经多么希望他们在一起啊,但在那一刻,我只希望他们平安活着就好。
幸运的是他俩都逃脱了厄运,洛克被巨石砸伤,伤得比卓玛严重些,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灾后重建结束后,洛克离开了那座冰川。卓玛也离开了,她在康定找到一份教师工作,一边努力工作一边专升本。
两年以后,我因为工作重返横断山,和卓玛相约在冰川下的野温泉见面。
冰川依然巍峨,静默不语。卓玛还是老样子,多了些沉稳。
洛克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消息。
卓玛说:“你知道吗?地震那天他背着我下山,在风雪里给我讲笑话,不许我睡着,我难过害怕得要死,哪能睡着?他讲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我使劲大哭了一场,眼泪一落在他背上就结了冰。风那么大,雪那么大,他走都走不稳……石头滚下来,摔倒那一刻,我们都在拼命挣扎,想重新站起来……站不起来……我觉得可能过不去这个坎了。洛克不停对我说;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罗布只有我一个亲人了,世界那么大我还没去看呢……他还没找到那花儿呢,他答应文文的事还没做到呢……奇怪,我忽然就能放下了。生死边缘,他可以舍命来救我,说明他不是不在乎我,而是真的、真的不能和我在一起。他和我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像他研究的植物,是属于大自然的,他需要的是自由,再多痴情,也是留不住他的……”
是啊,洛克是个特别的人。他爱花,爱动物,爱自然,爱妻子女儿,爱卓玛,爱相遇的陌生人……他对一切充满爱意,但他的生命在于探索世界,无法停下来。停下来,他会枯萎。
我问卓玛:“你还会等吗?”
她想了想,回答道:“不会刻意等他啦。我也要做些我自己喜欢的事啊。这场大地震夺走了多少生命啊,有多少爱情没结果就消散了啊,有多少梦还没醒就碎了啊……人这一辈子这么短,由着心活吧,总得有点自己愿意用一生去做的事……要是有一天他说要回来,我也会很高兴的……谁知道今后的事儿呢……”
温泉氤氲的热气围绕着我们,我望着远方的冰川,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洛克的情景,他从冰川上走下来,渺小又孤单,执着又坚定。
一只猴子悄悄靠近我们,蹲在池边用爪子试了试水。我惊喜地喊:“一只手!”
它蹲在岸边看着我,眼睛一眨一眨。从它背后忽然伸出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又好奇地盯着我。呀,它有孩子了?
我向远处望,还有一只大猴子蹲在石头上,想必那就是“一只手”的伴侣吧。“一只手”爱怜地轻轻搂着小猴子,动作行为明显地有了生气和希望。
我打开岸边的背包,把食物都拿出来。“一只手”一家三口蹲在石头上分享,画面温馨极了。
卓玛喃喃说道:“没想到它竟然有了一个家。”
她欣慰又酸楚,眼中蓄满了热泪。
山川回响,大地轰鸣。远方冰川看似万古不变,其实已经流浪了千万年。它那见证了无数沧海桑田的眼睛,此刻正深深凝视着我们。
那个从冰川上走来的人,生命里的痛太过巨大,他的内心凝结成冰,余生只剩一株冰封的绒蒿,但他依然以他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爱着在乎他的人,爱着这唯一一次、满目疮痍的生命。
他像这冰川,孤寂、坚定、纯净、无所畏惧。
生命的轨迹仍然向着未知的方向飘荡。值得等的人、值得做的事很多,但等不等得到、做不做得到,谁也无法强求。
认真努力过、接纳内心、接受顺其自然的一切,就是最好的人生。
我想,冰川是洛克的放逐,也是他追求的自由。我相信洛克一定能找到女儿最喜欢的花,也能找到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几年以后,我在唐古拉山的中段考察。
我走过长长的一段坡,然后穿过大块堆叠的岩石,再往上,就是雪线了。空气渐渐稀薄,又冷,我走几步就歇一歇,大口喘气。
我抬头望,天空和我一样,深蓝里带着眩晕的紫意。
有个人从一片冰雪中走来,越来越近。我站在广袤深邃的蓝天下眯着眼望去,洁白的雪峰像是从天空里钻出来的,在那人的脚步下无限拉长、拉长。
我久久、远远地看着,认出了那熟悉的背包和岩羊一般走路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