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第三章的时候,距离当年已经过去14个年头。
14年来,或美好或悲伤,往事总是不堪回首。我也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老杨,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他不会用手机,要见他的话,就只能回到老家。
老杨常说,做任何事情都要心无旁骛,最忌半途而废。但我没他那么大定力,无法像他那样做一辈子道士。
我曾跟他说,我不想一辈子当道士。他说有些事情没得选,没有人愿意做道士。如果实在不愿意,那就在你第三个劫数之后,再做打算。
第三章 出丧
我被叫醒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这一觉连个梦都没做。
我从房间摸出来,看到灵堂已经站着十来个人,八个青壮年,两个请来敲鼓打锣的老人,还有吴先生、老杨。
此时老杨已经穿上了道袍,锣鼓声也开始响了。我知道时辰已经差不多,忙跑到老杨身边,看看我该做什么。
老杨见我出来,便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说道“木易,你跟吴先生拿引旗先到门口”“噢”我应了一声,便跟吴先生走到门口等着。
所谓“引旗”,指的是湘西蓬竹上挂着的用白纸死剪成的引路旗。蓬竹一般只长在坟头,因此自带阴气,再加上老杨在旗上插了纸钱,又用井水沾湿,以此旗引路,死者的灵魂才不至于在路上走失。
只是这引旗一般是由死者晚辈的至亲在出丧的时候拿走在丧队最前面,而吴先生并无子嗣,只得自己拿着。
出丧顺序先是引旗,然后是道士,接下来敲锣打鼓的老人,再是抬棺材的八个青壮年,也叫作“八大金刚”。之所以要八个年轻人,则是因为年轻男子浑身阳刚之气,最是能震慑鬼魅。
人员到位之后,老杨就跟八个青壮年说,先把竹片编织成的绳子绑在棺材上,然后再棺材的各个缝隙都用红纸粘上浆糊糊住。
这绳子我昨晚都没见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编好的。一共四根,每根七米,都是用楠竹的竹片编制而成。讲究的四进七出,无凶五险。
一切就绪之后,老杨看着时间。四点半一到,他则来到神龛前的大桌子旁,开始念经,然后铜钹、铜锣、大鼓声骤响。
两遍经之后,老杨便让八大金刚撤去大桌子跟神龛,分站在棺材两侧。他自己则倒满一碗水,端起碗来含了一口水,又操起一把带着叶子的竹条走到棺材旁,将含在嘴里的水猛地向竹条上一喷,随即将竹条打在棺材上。
打完第一鞭子喊了一声“良道吉辰哟”八大金刚便齐声回应一声“是!”他又打第二鞭子喊道“送尔西行哟”“是!”八大金刚依然以“是”回应道。打第三鞭子老杨又喊道“小鬼四散哟”“散!”“莫挡前路哟”“走!”
喊完之后,老杨把竹条一扔双手合十。只见他拇指、无名指、小指紧扣、食指中指并拢,面对棺材,大喊一声“吾度尔西去,一路好走切勿留恋,生死轮回命是天数,作孽则灰飞烟灭。急急如律令,敕!”
口令念完,老杨望着八大金刚大喊一声“起!”八大金刚立马俯下身来,扛起棺材齐声回应“起!”声音整齐有力,振聋发聩,抬起棺材便冲出门来。
八大金刚都是年轻壮劳力,力大势猛,抬起棺材后冲得很快。我跟吴先生走在前面只得加快脚步。从村里出来后,只见周围的人家都紧锁着大门,我们这般吵闹也没一个人出来看热闹的。
墓地是白天的时候老杨跟吴先生先看好了的,在村子东南方翻过一个山坳,还要穿过两个峡谷,案老杨说的必须要埋远一点。
出了村口,老杨叫人支了两条长凳后,便让人把棺材放在凳子上。这时老杨叫来吴先生,让他准备烧包。
所谓烧包,就是把给阴人用的纸钱用白纸一包包包好,然后写上要烧给的各路神仙鬼怪名字。在发丧至村口后统一烧掉,以保出丧路上平平安安。
老杨让挑着包的老者把所有包倒在一起,然后一包包点燃,每点燃一包,老杨便把收包的各路神仙鬼怪的名字都念一遍。
吴先生神色有些愀然,望着棺材又不禁红了眼眶。烧包完成后,老杨便让大家赶紧回老杨家吃饭。大家也不多留,就匆匆回去吃了早饭。
吃过饭后,老杨拿了一盆水饭过来。水饭就是用冷水泡的饭,这些饭也是给路上小鬼吃的,以免它们在路上使坏。
直到这时都一切顺利,我也松了口气。要知道,出丧只要出了村,那就成功一半了。
老杨让大伙儿把昨天就打好的稻草绳子和棺材杠拿过来。两根棺材杠是用楠木做成,每根长7米4,不朽不坏。
听老一辈人说,这两根棺材杠已经用了大几十年了,抬过无数的棺材。这种至阴之物,一半都是放在废弃的祠堂之中。
两根棺材杠,分在棺材两边,然后用稻草绳扎紧。一切准备就绪,老杨便撒了水饭。大喝一声“起!”,八大金刚便又抬起棺材继续赶路了。
路上并未停留,约莫40分钟后,我们便进了第一个峡谷。这个峡谷叫野山弯,两面高山陡峭,树木林立,阴气森森,即便是大白天走到这里也让人背脊发凉。
刚进山谷没多久,棺材突然停下来了,而锣鼓声却愈发紧凑,我跟吴先生只得赶紧停下。我快步跑回老杨旁边,轻声问道:“师父?,是要歇歇吗?”
我刚问完,老杨又是一脑瓜崩儿敲在我头上,疼的我眼冒金星。心说怎么会有他这种人,他妈的随时敲人,老子总有一天全他妈给你敲回来。
“歇什么歇,看看几点钟了?”老杨一面望着四周的高山,一面问我。我揉了揉脑袋,看看手上带的电子表,回答道“五点半了”。老杨道“发现什么不对没有?”我心说能有什么不对,唯一不对的就是你他妈动不动就敲我脑袋。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我只能回答道“没什么不对的吧,有什么不对吗?”老杨也没理我,径直走到棺材旁,问八大金刚“怎么回事?”
只见八个年轻人已经满头大汗,其中一个气喘吁吁的道“抬不动了,太重了,能放放吗?”话声刚落,其他人也都应声附和,也都说太重了,抬不动了。
“不能,现在不能放!”老杨坚定地回答道。
我心说怎么抬不动了,那个棺材是杉树做的,而且是干杉树,净重不过两百斤左右,我见过死者,加上寿衣什么的最多也就一百五十来斤,再加上棺底灰,陪葬的被子褥子衣服什么的,顶天了一百斤。
这些重量分摊到每个人头上,每个人也最多合个五六十斤,他们可都是常年在庄家地里干活的青壮年,这点重量对他们来说简直不值提一提。
吴先生这时候也走过来,问我道“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又问“几点了?”我道“五点半的样子”他道“五点半了?那天不是快要亮了”
我抬头看了看,峡谷周围都是高山,林子密不透风,黑影幢幢,天色阴暗,完全没有要亮的意思。
于是我问道“吴先生,你们这儿几点天亮啊?”他也看了看天,道“一般这个时候,东边已经发白,天该亮了啊”,吴先生有些忧心地答道。
这下我开始意识到老杨刚刚干嘛问我几点了,因为按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应该是可以看到东方鱼肚白的时候了,可是现在还是漆黑一片,除非是快要下雨或者大雾等天气原因,否则就可能有别的事情了。
我又看看天空,一丝风都没有,也一眼可以看到稀落的星星,看起来不会下雨,也没有风。我心说,难道又要出事?
第四章 挡路小鬼
就在我满腹疑问之时,老杨那边的锣鼓满满缓下来了。只见老杨从怀中掏出几道符来,比划了几下,在棺材四周都贴上,然后拿了一个布袋子走过来丢在我怀里,说道“到前面去,边走边撒”,我打开一看,是满满的一袋子纸钱。
我赶紧又回到队伍最前面,老杨随即冲着八大金刚大喊一声“上路了!”,喊完转过头来,继续喊道“阴人上路,诸神回避!走!”,果然八大金刚抬的棺材又恢复了原重。
我跟吴先生又走在了前面,按老杨说的,边走边撒纸钱。大概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到达墓地,我心说怎么这么远。
早上上路之前,老杨说不能点火,所以我们也没用火把,他们都无所谓,毕竟这块儿他们都熟,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可苦了我了。
黑暗中我跟瞎子似的,跟在吴先生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时不时的还踩在泥潭里,踩得我两脚的泥,心里盘算着,这事儿完了之后,非得扯着老杨给我买新鞋不可。
路上除了锣鼓声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又走了一段后,我不禁抬头看看天空,祈祷着快点儿天亮。
走在前面的吴先生突然停下来了,我一头撞在他后背上,撞得我脑门生疼。我还没开口问,吴先生便转过头来,说道“小兄弟,你刚刚没走我前面吧?”
我心说,我要是走你前面,能他妈撞在你背上吗!“没啊,我一直在你后面啊”我回答道。“那你看”,吴先生指着前面,我走上前两步,努力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着。
“吴先生,你逗我呢,这漆黑一片,看啥呀?”我问道“你蹲下来往地上看”吴先生又道。
看他这么坚持,我就蹲下来往地上瞧,果然地上似乎有点点白色还是黄色的东西,我捡起来一看是个纸片儿,卧槽,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我再一摸,这他妈不是纸钱吗?我赶紧往前走几步蹲下来,果然,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纸钱。
这时候我就算年纪再小也知道不妙了,我没走到前面来,这前面怎么会有纸钱,而且从纸钱上的折痕,以及干燥的程度来看,这分明就是我袋子里的纸钱。
这样看来,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又走回来了。我当时以为我们是迷路了,但后来老杨告诉我这叫鬼打墙。
我说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原来我们一直在绕圈子。我立马喊了声“师父”。老杨看我们停在前面没走,也就跟了上来,问道“怎么回事?”我道“师父,你来看”
老杨一上前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便道“这地方戾气还挺重,把袋子给我,你到后面去”。听老杨这么一说,我也不敢问为什么,怕梨瓜嘣再落到脑袋上,只得乖乖照做。
老杨默双手合十,默念几句之后,愤然喊道“山不犯山,水不犯水,我无意践踏宝地,金银钱财奉上,也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喊完老杨便转过身来,又掏出一卷黑布,分给我们众人。又对八大金刚道“放下吧”,于是八大金刚这才把棺材放下,接过老杨给的黑布。
老杨道“大家把眼睛遮起来,没我的吩咐,不能摘下来,也不能偷看,这块地阴得很”。大家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乖乖遮起眼睛来了。
但是我这十二岁的好奇心,怎么可能遮得住。老杨也看出我的心思,于是走过来悄悄跟我说,“你是道士,你不遮也没关系,但最好也遮起来,别吓到自己”。
我心说鬼我都见过了,能有多吓人。可说是这么说,手还是不由自主的把黑布蒙在眼上,我又想了想,还是蒙一只吧,看看老杨到底要干嘛。
老杨又走上前,打开包袱掏出纸钱用打火机点燃,开始边烧纸钱边念。我心说不就是烧纸钱么,有什么看不得的。
但就在纸钱点着之后,风就起来了,飕飕的冷风从耳边刮过,直逼老杨而去,然后又在烧着的火堆旁停下。
顿时,火堆旁就黑影幢幢,似乎围了不少人。我定睛一看,都是些面色惨白青面獠牙的东西,吓得我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豆大的汗水哗的就下来了。可老杨就跟没看着一样,依然不紧不慢的往火堆里丢纸钱,那些东西则争先恐后的伸手进火堆里捞。
这场景太恐怖,我赶紧把黑布蒙上。心说就是眼贱,看他妈什么不好。过了几分钟,老杨大喝一声“拿也拿了,咱们相安无事,让我过去来日再谢,我要过不去,你们谁都走不了”
只听得周围又是一阵呼啸,就没声儿了。这时老杨道“好了,大家摘下眼罩,上路吧”我摘下来一看,果然,天亮了。
我们不敢再耽搁,于是加快脚步,终于没再出幺蛾子,一路顺利的到了墓地,然后也顺利下葬。
老杨跟吴先生说“葬了就葬了,不要立碑,也不必来祭奠,随它去吧”,吴先生满心悲伤,啜泣着点头答是。望着这么一个男子汉哭的稀里哗啦,心里也不禁愀然。原来无论多坚强,也抵不过亲人逝去的悲伤。
下葬完成后,一行人也不停留,就赶紧回村了。在村口老杨又让众人停下,他用随身带的水壶去村口的井里取了泉水来,再取了两张符烧化了丢在壶中,让我们挨个喝了。然后才让大家各自回家,我和老杨则跟着吴先生回家。
第五章 身后事
到了吴先生家里,吴先生便把这次的工钱结了。工钱吴先生先用红纸分七个包好,然后用尺盘端上来,毕恭毕敬。
老杨只拿了五个,剩下两个连同尺盘又还给了吴先生。吴先生道“先生辛苦,都拿着吧”“该收的我收了,不该收的分文不取,这也是规矩”老杨笑着答道。吴先生不好推辞,别把尺盘收了回去。
老杨让我把东西收拾妥当,临走时他又叫过吴先生,叮嘱了几句“按道理,这事就算完了,但是你家这个,我还得提醒几句”。吴先生望着老杨,脸上有些疑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老杨一根,小心问道“先生请讲”。
老杨道“从今天开始,家里正门不要打开,你进出走侧门,神龛前早晚一炷香,神龛上两只蜡烛火不能断,头七的晚上在家门口跟房门口铺上材火灰,头七过后相安无事,前面那些就都可以撤了”
吴先生似乎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有些恍惚的回答道“是,按先生说的办”。然后老杨道“告辞”,便拿起家伙,带着我出门去了。
出门之后老杨给了我一个小包,我虽然很想拿着,但是嘴上还是说“师父,我不要”,老杨道“拿着,不多,出了门就不能空手回去,这是规矩”。
他这么一说,我便不再客气,接过来就揣兜里。老杨哈哈一笑,道“走了,回家喝酒去”。
吴先生所在的村子离老杨住的地方有差不多30公里,老杨不喜欢坐车,他说“人有两条腿,就是拿来走路的,不走路要两条腿干什么”
走着走着老杨兴致来了,还边走边唱。中午的时候,我们在一处树荫下歇脚。老杨掏出烟来点上,深吸一口无比陶醉,然后缓缓说道“想问什么问吧”
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事情”“你小子,人不大胆子不小,也算机灵,肯定憋了一肚子话吧?”老杨掸了掸烟灰说道。
我说“是的,师父。每场法事做完,都要像交代吴先生那样告诉主家要注意什么吗?”
老杨回答道“这倒不是,吴先生家比较特殊,他老婆不是正常死亡的,而且怨气太重”“那交代他那些有什么用呢?”我继续问道。
“不开正门,是因为她是从正门出去的,回来也会从正门回来;烧香是敬家里先祖祈求庇佑;点蜡烛是长明灯,吴先生这次吓的不轻,左肩头的灯污暗,右肩头已经快灭了,点两只蜡烛为他续火;至于铺材火灰嘛,是为了看看之前做的这几样有没有效果”
老杨说完又吸了几口烟,再掸了掸烟灰。我继续问道“那怎么看有没有效果?没效果会怎么样?吴先生会出事吗?”
老杨掐灭了烟,道“你小子问题还挺多。头七这天晚上,他老婆可能会回来,也不是可能,是肯定会回来。如果吴先生按我说的做了呢,他老婆走到正门口,不会进去;要是没按我说的做,那......”
“那就是说,按您说的做,他老婆进不了门,否则的话,他老婆能进家门。材火灰是验证他老婆有没有回来的,正常的话,应该只有正门口的材火灰上有脚印,但如果房门口的材火灰上也有脚印,那就糟了,对吗?”我回答道。
“哟呵,不错嘛小子,脑子转挺快,就是这个道理”老杨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懒懒地回到道。我也忙跟着站起来,问道“师父,那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吴先生,让他自己有所准备呢?”
“看破不说破,这是规矩。生死自有定数,这个改变不了。道士能超度死人,但却救不了活人。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好了,回家!”说罢,老杨又唱着歌往前走了。
我跟在后面,心里一直想着这几天的事情。这几天事情太多太快,我都还没搞清楚,也还都不敢相信,难道这个世界上真存在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吗?老杨是怎么做到的?
看来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我的好奇心正让我一步步走进老杨的圈子,更想象不到之后这14年我还要经历什么。而往后的经历,确实推翻了我对世界的认知。
那时的我已经意识到,我的道士生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