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我的家里永远是黑乎乎的。不是因为墙壁黑地板黑家具黑,而是因为我家总是住在河堤旁的地下室,只有门口才能看到光。越往里面走,如果没有灯光的话,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白天和黑夜都差不多。每次我走进最里面的房间都是小心翼翼摸索着进去,害怕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仿佛探索一个古老的洞穴。里头的房间是绝没有窗户的,房间的尽头是一堵黑黑的墙,墙的外边紧贴着河堤的肚皮。房间里只有一张门与外界保持着唯一的联系。
那时,我特别向往有一所明亮的房子,房子里有一扇大大的窗户,外面的太阳从窗口照进来,照到床上,地板上,还有我的脸上,可以驱散所有的黑暗和恐惧。后来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弟弟搬了无数次家,辗转了多个地方,我们终于告别了地下室的阴暗与潮湿,搬到了敞亮舒适的五楼。坐在窗前,白天能看见明亮的太阳,晚上透过玻璃窗便能看见皎洁的月亮。那种幸福无以言说。
再后来我离开了父母的家,异地求学工作,结婚成家生子,在云南住过几年这样的房子。虽然有窗户,可是窗外是一堵高耸的围墙。窗口用一根根铁条焊了起来,头是伸不出去的,只有手能伸出去。围墙离我的窗只有一尺来宽的距离,窗帘也是不必要的,那堵墙就像永远拉不开的窗帘,隔绝了我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我站在窗前想,这堵墙到底有多高呢?它为什么横亘在这里?于是我靠近窗边,抬头往上看那逼仄缝隙中的墙壁。围墙上沿镶嵌着锋利冰冷的玻璃碎片,墙壁周身是红砖砌就的,砖与砖之间挤出一些多余的水泥。它们结合得那么牢固,仿佛炮弹也无法摧毁。
即便酷暑,太阳最炙热的时候,我的房间仍是阴暗凉爽的,只有少许阳光从高高的围墙上端倾泻下来流进我的房间,带来一点点期待的暖意。不过狂风大作时,我的窗也是静悄悄的,因为那堵墙,拦截了绝大部分恶劣的天气,耳边只有呼啸声,却无催打玻璃窗的声音,仿佛外面的风暴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下小雨的时候,我坐在桌前,推开窗,看那屋檐垂落下的雨滴,我好奇着它们流到哪儿去了呢?于是我拿出一块小镜子,把手伸出窗外,镜子的一面朝下。我定睛一看,镜子里显现出一条深长的沟壑,里面藏满了岁月累积的污垢。原来我所处的世界是这样的狭小与污秽。那时,我多想从铁窗外飞出去,穿过那道高高的围墙,像鸟儿一样翱翔。可是我在这间与世隔绝的房子里呆得太久,早已忘记了如何飞翔。
我常常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堵暗红色的长满绿苔的墙壁发呆,围墙那边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推开窗户,有一口海风迎面吹来,浪花涌向海边,匍匐在沙滩上。一只只幼小的螃蟹从洞穴里排着队爬出来,爬向长长的海岸线,望不到边…
想象着,推开窗户,阳光从茂密的森林里穿透下来,斑驳了一地,空气里透着氤氲的水汽,深吸一口,连嗓子眼都湿润了。不远处,一朵淡绿色的蘑菇,撑着一把小伞孤独的伫立在大树旁…
想象着,推开窗户,天苍苍,野茫茫,一群群牛羊低头俯身在草原,若隐若现,用舌尖卷噬着青草,牧人弹起马头琴,琴声悠扬…
想象着,推开窗户,院子中央一株杏花开了,袅袅娜娜,花香袭人,树下,鸡儿们你追我赶,猫儿慵懒的晒着太阳,铁炉里火烧得正旺,炉上的炊壶发出啵啵的声音…
一想到窗外有如此多的美景,我的心里又重燃了生活的希望。原来人是可以靠想象力活下去的。现实的窗被封闭了,而心灵上仍然可以凿出一扇大窗来。你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再次搬家时我选择了住在最上一层,那样视线更好一些。每间房都有很大的窗,通明透亮。虽然不是全景式的落地窗,但总比从前那种窗好太多了。我对住房并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有一扇大大的窗户,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就足矣。
如今推开窗户,我的窗外是一片玉米地,随着四季的变换,田地经历着播种,育苗,抽条,直至成熟,收割,人们在田里劳作,忙碌,蛐蛐在泥间叫唤,求偶,麻雀在上空徘徊,俯冲。这正符合我的期待。
我喜欢窗,更喜欢窗外的景色,不论是热闹的市井街道,还是幽静的青石小巷,亦或是繁忙的柏油马路,每一处都各自的欢喜与烦恼。只要有一扇窗,生活才不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