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酒来,我对它大抵还是矛盾的,平时不怎么喜欢。对于酒精过敏且肝功能不好的人来说,不管是多贵的年份名酒,还是街头小瓶白干儿,只要二两下肚,便会两眼泛绿,脚底冒汗,全身通红,不知西东,均处于麻醉的状态,由于头发的生理结构最为简单,没有毛细血管串联,因而幸免于难。但只要赶上逢年过节,亲人团聚,又或者机缘巧合,老友重逢,总要兴致开怀,畅饮几杯。在这种情境下,要是没酒,气氛上不来,话题也下不去,心里话更打不开。因此,酒对于我来说,仅是特殊时刻的必需品而已,说到嗜酒,我级别不够。
但在那些年,村里有些嗜酒人不仅爱喝酒,还爱蹭酒。他们经常在提前完成的粗茶淡饭后,就放碗摆筷移步到自家的坝子里,背对着家里还在吃饭的人们,埋着头噗呲地擤一把鼻涕摔在地上。看着两摊鼻涕瞬间被粉末状的尘土包裹,继而滚成两个规则的球体,嗜酒的人便启动刚被彻底疏通的嗅觉,背着双手向村里走去,留下对“噗呲”声响早已具有条件反射的公鸡和母鸡摇头摆尾,鱼贯而出,将两个球体啄烂撕碎地美味一餐,顺便补充一天急需的盐味。嗜酒的人满足于自己对家禽的施舍,留下贪图饕餮的鸡群低头啄食,自己昂首挺胸地向村子深处走去。只要哪家有酒精的分子从窗户的缝隙里面渗漏出来,必然会被他早已疏通的嗅觉成功捕捉,不论浓香型和酱香型,不分高度酒或是低度酒,甚至是当地的土产包谷烧或是糯米水花酒,他都会寻味而去,径直破门而入。
嗜酒人极具表演天分,从推开门那一瞬间便满脸惊讶,一边收脚后退作关门状,一边向主人家歉意连连:“呀,哪个晓得你家有亲客在吃饭”。主人家当着满座宾客,自然客气万分,热情讲礼地立即呼住嗜酒人:“嗯,平时请都请不来,快里面坐”!于是站在外围负责招呼宾客添饭斟酒劝菜的女主人迅速向门的方向夺步向前,借助抖抖围裙抹抹袖套之机擦干手上的水分,拽住嗜酒人的臂膀便往空出来的凳子上奋力牵引。嗜酒人极不情愿地往后退一下,最终在女主人的手里挣扎不过,满口念着无奈,脸上堆满委屈地坐将下来。
女主人转身走向里间,在门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副碗筷,顺手倒净碗里残留的洗碗水后,连同筷子一起双手递给嗜酒人。嗜酒人连声道谢,端碗扭头,等着女主人提着装酒的胶桶迎面走来。女主人一边往嗜酒人碗里倒酒,一边叮嘱着嗜酒人看量。嗜酒人面带微笑,嘴角上扬,门齿外露,看着碗里的酒被主人家倒得涌动翻滚,直到酒和碗口渐渐持平,方才喝住:“少点少点”。嗜酒人一只手端稳了酒,一只手拿起筷子在煮着肉汤的铁锅边缘敲一下,自取自饮,酒足饭饱。
嗜酒人虽贪酒,但也讲行规道义,从不白吃白喝。从配合木匠吊线、劈凿木料到帮助石匠采石、精雕细琢,从协助砖瓦匠砌墙盖瓦、和沙揉浆到听从阴阳道士指示抬丧挖坟,烧香点烛,文的、武的,粗活儿细活儿,他们都略懂一二。只要主人家不吝惜酒,态度谦和端正,他们就会奉献出满身的才华与技能,把主人家的事情做得有板有眼,执行的妥妥当当。如果在做事的过程中主人家再时不时地到点酒来续一下能量,直到嗜酒人连喘气的时候呼出的都是酒,蚊虫落在他们脸上头发上就立即醉生梦死,四脚朝天,那就到了嗜酒人感恩戴德的最高境界。再也不管家里面如何火烧眉毛,如何等米下锅,这些在义薄云天的嗜酒人面前,统统都成了小事。
今晚是小年,听闻老家曾经的一位嗜酒人刚刚离开这个世界,我已然顾不得是否有好友宾朋或其他,出奇地一个人小酌了一杯,在异乡自己蹭自己的酒,顺便趁一杯时间的味道。但谁曾想到,一个人喝酒,竟会如此热闹,就一杯酒的时间,那些曾经的酒人酒事便浮上眼帘,酒一般柔润,酒一般温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