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鸢万万没想到,她与那个命定之人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那日英水河畔原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被阳光晒暖的寥廓大河,波光粼粼,七彩斑斓。
她从水下探出半个头来,想看看这丽日美景。孰料被一阵血雨兜头泼下,冷不防腥气灌进口鼻,呛得她一阵咳嗽。
尚未抬头一探究竟,只听得“噗通”一声巨响,“一条”庞然大物自天而降,很巧又很不巧地就掉进水中,霎时掀起一股滔天巨浪。强大的冲劲将她高高抛出水面又回落,随后溅起的水花四散,劈头砸下。
之所以称那掉落之物为“一条”,是因为她在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晕之前,隐约看到个残影,那黑漆漆的东西身长粗略估计竟有十丈开外,近距离压根看不清全貌,不过最重要的是,它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说起这尾巴,和游鸢的绰号可是有着不可忽略的干系。
四海八荒三百九十八条水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英水一带出了个小疯子。
这小疯子生得一副玲珑剔透的模样,莲萼般白生生的小脸上,一双眸子点漆剪水,似是常年氤氲着一层雾气,让人忍不住想往更深处探寻;樱唇不点而朱,小巧却不失饱满,泛着水光。
小丫头长得倒是不错,只是脑子不大灵光,胆子又是出奇的大,甭管对面是妖是仙,她总是盈盈望着来者,一边伸长了脖子执意往人家身后看,一边认真地问:“你有尾巴吗?可否借我瞧瞧?”
......这后果嘛,不是平白吃上一记白眼,就是被当疯子骂上两句,也有来头大点的仙家,身边的小童不懂得怜香惜玉,上来就要动手。许是天可怜见,十万年了这丫头竟能活到现在。
偶尔碰上几个心善的,虽不明就里,也会显出真身给她一瞧。这丫头只要看到对方的尾巴,就从怀里郑重地掏出一枚玄青色鳞片,可惜每次比来比去,都会眉头一拧,小脸一垮,似乎因失望跌入更深的惆怅中去了。只是每次离开前还不忘跟来者道声谢。
碰上的多了,渐渐就成了众散仙小妖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只是不知哪个好事者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尾巴”,倒也贴切。
话说小尾巴被溅起的水浪拍得七荤八素,醒来却第一时间想起刚刚看到那条巨大的尾巴。
似乎是有某种命中注定的感应,她没来由的一阵战栗,心也跟着狂跳起来,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强压着激动,她向着刚刚巨物掉落的方向寻过去,远远看到因冲击而浑浊的水中,交横的藻荇似乎缠绕着一段黑漆漆的巨物,隐隐闪着寒芒,再往近处游去,只见一团团玄青色的液体从巨物的某一处晕出,又很快融进水中。
“它受伤了!”游鸢心想。
可这身形、这鳞片、还有玄青色的血液......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瞬间将她的记忆拉回十万年前那场浩劫......
十万年前,神魔大战。
三界之主鎏夜君嬴刎亲率百万天兵天将与魔界、妖界、鬼界日夜交战,两兵相接隐天蔽日,喊杀声震天动地,惨叫声不绝于耳,陨落者不计其数。
最终天族一方险胜,嬴刎一统六界。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战天族元气大伤,兵将损失惨重,休养生息。
凤鰩族到了游鸢父母掌权这一代,虽已人丁稀薄,却也不是苟且偷生之辈,游鸢之父游天羽,携亲信部众,毅然加入了东海龙鱼族、西海赤蛟族、南海鲛人族与北海巨鲲族的阵队,随天军出战,最终力战身死,换凤鰩一族余种十万年的安定。
只是游天羽的结发之妻芷莺不忍夫君独自离去,怀抱着夫君的尸身,伏在剑上,同赴黄泉。
一脸懵懂的小游鸢不顾奶娘劝阻,冲破族人的重围,这一幕不由分说闯入眼帘。
她那高大魁梧的父亲,总是将她举高高又稳稳安置于脖颈上的父亲,陪她在水中畅游嬉戏的父亲,此刻正倒在地上,血液自腹中与口中流出,已几近干涸;而每次在她恶作剧的小把戏得逞,兴高采烈地跑回寝殿时,总会佯装责备,眉眼间却掩不住笑意地问上一句“阿鸢慢些跑,又去哪里闹事啦?”的母亲,抱着父亲没了生气的身体,头颅低垂,也是一动不动。
游鸢惊呆了,也许天地便是如此爱开玩笑,还未经过生离死别的游鸢,第一次就被迫面临父母双亡的惨剧,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慢慢地挪动脚步,来到双亲面前,缓缓蹲下身子,歪过头去看母亲的面庞,怯怯地叫了声:“阿娘......爹爹怎么啦?”
半晌,没有回应,周围也是从喧嚷一下子安静下来。小游鸢抬起头环顾四周,叔叔们都低着头,眉头紧锁;只有几位嬷嬷和相熟的阿姨姐姐们掩面哭泣,压抑的啜泣声从她们的指缝中传出,一种不知名的气氛蔓延开来。
小游鸢只觉得十分不舒服,一颗心好像突然悬在空中,空寥寥的探不到底,好像骤然失去了什么,一时间又抓不住。那是什么呢?她又一次歪起头试探性地询问:“阿娘,你怎么不理我呀?”.,一边努力想要看清娘亲的脸庞.....一旁的奶娘似是才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抱起,她愣愣的,任由奶娘哭着抱她离开,回想着刚刚娘亲的脸为什么那么惨白,为什么唇角渗血,眼角带泪呢?
多年以后的某天,她忽然晓得了,原来那日在众人的沉默中蔓延开的情绪,叫做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