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灭六国,混一天下。自春秋、战国以来,公族子孙,携其所提絜之力量,表现其生命于历史舞台之上,在对消之中,至此而尽归澌灭。而当六国灭尽之时,亦即秦之生命枯竭之时。孰知断潢绝港,而又柳暗花明。秦之所名为黔首者,乃蠢动其生命于蓁莽大泽之中,此即刘邦之时代。吾人于此名为天才时代。
刘邦父称太公,无名。母曰刘媪,并亡其姓。可见其纯为平民。刘邦之在斯世,乃一赤裸裸之原始生命也。无任何世家门第可言,无任何文化装饰可凭。只是蒙昧中一片灵光,而独辟草莱也。
[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他自有一幅生命充沛气象。[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此只是其生命之高耸无猥琐。[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其生命之挥洒无赖,固足以俯视一切,亦非任何成规所能束缚。刘邦固不明于礼义,亦非知人心者。刘邦之超出「明于礼义」者,则在其原始生命之灿烂也。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经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此是其生命之首次冲破其障碍。天才之表现,原在其生命之充沛,元气之无碍。惟天才为能尽气。惟尽气者,为能受理想。此只是其一颗天眞之心,与生机之不滞也。秦政荼毒其所谓黔首,而不知生命之光闪烁于原野之中,固非任何僵枯狠愎者之役使所能窒塞也。
刘邦以素朴之资,豁达之才,任何旣成的文化机括,皆非其所曾闻,亦非其所欲闻。无所假借,自我作古,其始所自适而好之者,竹皮冠耳。刘邦以不习于任何文化机括,而又守其本素,故甚厌儒者。然以其豁达之资,无成见之心,则凡言之适事而应理者,彼亦翻然乐受也。其受之也,以其便于事而顺于心,非视之为一有历史背景之客观文化传统也。其倔强可知,其豁达可知,其足以拆散任何习气机括可知。郦生辈固不足以代表一有理想意义之文化系统,而当时纵有能代表者,亦不甚髙。亦与时代不相适也。其不愿受刘邦之谩骂而隐处自爱者,刘邦亦不欲闻问也。
(郦食其与刘邦故事)当时,人皆朴直,无成规可依据,无虚套可装饰,纯以原始生命相表露,以天资相折冲。食其如此,邦亦如此。此为后来各时代所不能有者。于此可见纯为天才时代,而非文化系统时代也。
刘邦因郦生而驰骤,因陆生而知书,因叔孙通而知礼。彼亦能逐步客观化其生命者也。呈天资而善,好简易而从理:固未曾僵滞于其主观之资质中而不化也。故唯天才为能尽气。
(张良与刘邦故事)邦好谩骂。慢易人,而独重张良。盖其纵横之风姿,每遇良而收杀,辄迅速而听之。此见良与邦相得而彰智。邦之能收杀,非因良有魁梧奇伟之气概,实因其沈潜从容之智慧也。气概固不足以慑沛公。项羽叱咤一世,而终为其风姿所折服。是以张良者乃刘邦之「形式因」也。惟「形式因」能实现刘邦之才质,能完成刘邦之天资。此其所以每遇良而收杀也。
(项羽与刘邦比较)刘敬发其议,山东大臣争之。子房一加疏导,便成定局。非其几不言,言则必中:子房是也。出语有碍者,滋生疑惑。智之转如珠走盘者,则闻之而心悟。心悟而作,不俟终日,高帝是也。范增言之于项羽,项羽不听也。自谓富贵不归故乡,如锦绣夜行。故有沐猴而冠之讥。由此观之,项羽僵滞于其主观之气质,而不能客观化其生命,其境界亦与邦之山东诸大臣等耳。何足与刘邦相角逐?故唯子房能造刘邦,唯刘邦能受子房也。
(刘邦舍易太子之事)凡留侯助高祖定天下而见其智者,其荦荦大者,一为劝阻立六国后,一为定都关中,一为设策安太子。一见留侯之智,一见高帝之逐步客观化其生命。凡此记载,一见高祖能舍爱从公,即客观化其生命,而不僵滞于其主观之气质。一见在世袭制之下,太子之立依宗法制而有其客观之意义,不可随意变动。变更无常法,继世者无客观之规定,则国家之定常者即不能立,而统一太平之局亦不能维持。此制,自周确立宗法制以来,直至满淸,皆遵守而不渝者。然一因夹杂骨肉之情,客观者终不能得其纯粹之客观化;二因定常者寄于具体之个体,虽云世世无穷(此制在概念上函有定常无穷之意),终不能实现其无穷。此为値得一深思之问题。此责不能寄望于留侯,而当责望于儒者。然二千年来,儒者终不能用其思想,辟出此问题之坦途。此固非纯为思想问题,其实现也,必有待于其他条件之形成。然思想之开辟,固足以指出此问题解答之关键。刘邦之兴起,其集团为天才之表现。其精神之函义不能触及此问题。子房智足以察事变,而本质在因顺成事,亦不函摄观念之创造。
(刘邦拒医病,临终遗言)刘邦之为天才式的客观化其生命(非理性式的),至其生命将终之时益显。至五十而知天命,则知有无限者超越而在上,天资气质之无限乃顿缩而为有限。故「知天命」方是尽性之事也。尽气为天才,尽性为圣人。孔子之知天命,圣人之事也。以其为理性的。刘邦之知天命,天才之事也。以其为天资的。故其客观化其生命,乃天才式的,非理性式的也。
(《历史哲学》读书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