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背包客,不一定是想看遍世间风景,才走上旅行的路途;就像一个人每天都在笑,他却不一定是真的快乐。
二.
最近压力实在太大,心情低沉、情绪消极,做什么都没有动力,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对美食都失去了兴趣。
我寻思这样下去也不太行,赚钱固然重要,但若因此压迫精神导致抑郁,那可就有点太过得不偿失。
于是我转头就找老板请了年假,收拾好行李就踏上了旅途。
第一站选在成都,这个相传全国包容性最强的城市。
我有一个朋友,几年前开始环游世界,自去年落脚成都后便很久没有离开。
我们两个也有好几年未见,此番找他,我真心的希望可以看到他活的好一点……
三.
飞机上有一对男女在吵架,他们用的方言,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但看起来气势汹汹,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
我也跟着好奇的看了两眼,很快又觉得无趣,想来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整得上纲上线,不知道该说是情趣还是矫情。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各自甩头互相不理了,女生的位置远些,男人则走到我旁边坐下,一脸烦躁。
我递了张纸巾给他,男人看到愣了一下,接过去跟我说了声谢谢。
我试探的问道:“你们怎么吵的这么凶?”
男人擦了擦鬓角的汗,叹了口气说:“这事说来话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这个人,平时在外面对别人都和风细雨的,一回到家对我就又打又骂。我让她是女生不跟她计较,但成年累月这样,佛祖都该发威了吧?”
听语气男人确实已经积压许久,只是这番描述倒是让我想起来方羿,就是那个我要去找的朋友。
我控制不住的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方羿,那个时候男人仿佛失去灵魂一般只靠本能的活着,乱糟糟的头发跟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衣服,隐约还能看到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方羿来找我的时候说他要走了,他神色疲惫,跟我说两句话就要走神。他很喜欢直直的望着某个地方,与其说为了看什么,不如说为了不看什么。
他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直到去年他从成都发来一张明信片,我才知道我用了几年的时间走了很多个地方。说是散心,倒更像是逃亡。
男人还在不停絮叨着女友的两面派,我明知不礼貌却还是打断了他。
“不如,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四
说是讲故事,其实关于方羿的故事我也并不清楚全部。
这些都是方羿最后一次来看我时告诉我的,他当时精神恍惚,说的话也颠三倒四。我只能靠自己的理解,重新组合语序编排成了一个故事。
其中真假,恐怕还是自由心证的好。
方羿曾经有个谈了五年的女朋友,名叫白允。
白允是当代社会中典型的女强人,做事雷厉风行,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八面玲珑。
偏生长得又清秀乖巧,我曾偶然与她见过一次,柔顺的长发散在身后,一席暖黄色长裙将她趁的温柔迷人。
她安安静静的站在方羿旁边,话很少,没有传说中女领导的能言善辩,反而一直在笑。
不得不说她笑的是很好看,像不允世事的大学生,纯真又温暖。
方羿一度是我们这群人的羡慕对象,不论男女。
然而直到方羿后来告诉我才知道,白允那个时候,已经初显抑郁的征兆。
五
最初好像只是一向好脾气的白允突然变的暴躁易怒。
从方羿今天做的菜少放了一把葱花开始。
洗澡的时候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下;
公司的实习生打碎了她最喜欢的杯子;
今天合作的客户是个傻逼;
……
由小到大,似乎随便一点事都可以成为她爆发的原因。
方羿最开始还会安抚她,只当她是小女生心性犯了,作一下想让别人哄。
渐渐的方羿感觉事情越来越不对。
白允在外从来看不出异样,尤其是笑,她越来越爱对着每一个外人都笑脸相迎。
回到家的脾气却越来越大。
有一次方羿公司临时给他下达任务,方羿加班加点的赶代码,就让白允自己准备点晚饭先吃,不用等他。
谁想到白允直接摔了手机,冲着方羿就破口大骂。
“代码代码代码,你整天就知道工作!就你累死累活敲一年代码还不如我一个项目赚得多,什么都是我出钱你就是个小白脸!你还干他干什么?!”
这话出来不止方羿,连白允都惊了。
方羿敲代码的手呆在半空,他张着嘴,颤抖了两下却终归什么也没说出来。
白允的话像一根毒针狠狠的扎进了方羿心脏中最柔软的地方,刺刺麻麻的疼的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然而先哭出来的竟然是白允。
白允崩溃了。
她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她从低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哭的仿佛天边的云都被打散,挥发掉的水蒸气都变成了她流下的眼泪。
白允边哭边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这么想的……我真的没有这样想。”
方羿被她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上去伤心白允刚刚说的话。
他看着白允把自己抱成一团,哭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断过气去,好像一辈子的情绪最后都化为悲伤,像千余斤的重担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方羿赶紧跑过去抱住她,不再去生气白允的口不择言,他一遍遍地亲吻她,一遍遍的说着安抚的话。
这个时候的方羿还只是觉得,白允太累了,需要爆发宣泄一下。
他们依偎着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白允就将昨晚的崩溃收拾的干干净净。
临上班之前她极为认真的看着方羿,眼神充满愧疚与自责,“真的对不起,你知道的,伤害你比伤害我自己更让我难过。”
方羿大方的说:“没关系”,他轻轻吻着白允的唇,带着一丝安抚的味道。
方羿笑着将白允送出家门,转过头却是眉头紧锁。
白允的眼神里,痛苦无所遁形,悄悄填满她的整个神经。
而不熟悉白允的同事,看到的依旧是一个满面笑容让人如沐春风的白允。
六.
白允变化的变本加厉,体现在她的情绪愈发的反复无常。
明明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却可以暴跳如雷的把方羿骂的狗血淋头。
偏偏之后冷静下来,白允又会极为内疚的跟他道歉,甚至委屈自己的身体来补偿方羿。
方羿不是没有跟白允坐下来好好谈过,然而白允从来只是漫不经心的敷衍他,说自己只是压力大累了,以后会努力克制。
然后下一秒又摔碎了一个杯子。
方羿无可奈何于白允的不配合,心里还存着点侥幸觉得白允可能真的只是累了。
真正让方羿察觉到事情严重的,是恰赶上白允生日。
今年白允的生日没叫别人,就他们两个在家,方羿买了个蛋糕,把家里用气球简单的布置了一下。
他关掉所有的灯,点燃蛋糕上的蜡烛,用走调的声音大声的给白允唱着生日快乐歌。
这晚的白允情绪看起来很正常,她很激动,高兴地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方羿拉住她:“你还没许愿呢。”
白允一愣,随即无所谓的笑笑:“我暂时没什么愿望,这次就算了吧。”
方羿没有强求,拉着她跳了一支亲昵的舞蹈,然后在对方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半夜,方羿突然惊醒,怀里的白允不见了踪迹。
方羿没由来的觉得心慌,他匆匆忙忙的下床,叫着白允的名字,摸索到房间门口的开关,一下子打开了灯。
房间终于亮了起来。
方羿看到了白允,心疼一瞬间充斥了他整个胸膛。
白允把自己缩在衣柜里,正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方羿走到她面前,白允哆哆嗦嗦的说:“对不起,我吵到你了吗。我到外面,你继续去睡。”
方羿狠狠的把她从衣柜里拉出来,大声地质问她到底怎么了。
白允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好难过,我不想活了。”
方羿在这一刻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强势的把白允拉回床上,紧紧地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一夜无眠。
七.
第二天一早方羿帮白允请了假,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到了白天的白允,又变成了那副八面玲珑的样子,对着心理医生笑的清纯无辜,看不出一点异样。
就连方羿都开始怀疑,这个跟医生谈笑风生,充满正能量的人,真的是白允吗。
然而医生终归是医生,他下了诊断,让方羿跟白允都陷入了沉默。
微笑抑郁症,重度。
临走时医生开了一些药,嘱咐白允按时吃。又跟她说放松心情,尤其是工作,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实在不行出去旅旅游散散心,保持心情愉悦,尽量不要去接触会让自己不开心或者有压力的事情。
之后他又单独把方羿叫住,跟他说:“微笑抑郁症是现在白领间常发的一种心理疾病,那些在外面能力越强、职位越高的人越容易得这种病。抑郁症这个东西已经不止是心理问题,他还是多巴胺分泌过少,药一定要按时吃,尽快让她摆脱现在的职场环境也很重要。”
方羿一边点头,一边将医生说的话牢牢记住。
“抑郁症患者要想痊愈,自己强烈的意志跟身边人的耐心都必不可少。我见过很多病人,他们本身并不想被困在抑郁症的折磨中,然而他们控制不了自己,就难免给身边的人带来伤害。你作为她的家人,一定要有耐心、要稳住,要知道她现在生病了,不要跟她计较。”
方羿严肃的应着。
医生最后说:“还有,最后一点,不要自责,不要怀疑自己。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没有错。”
方羿跟白允回了家,白允似乎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一直沉默着。反而是方羿,兴致勃勃,跟往常无异,还打算去买点鸡翅回来做可乐鸡翅。
“你不是最喜欢可乐鸡翅吗,咱们今晚一起做呗。”
方羿笑意盈盈,白允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八.
辞掉工作白允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这份工作支撑着他们家绝大多数的收入,而且这么多年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地位,白允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全盘放弃的。
方羿拗不过她,又不敢跟她过分争论,最后也只得顺了她的意。
之后这段时间里,方羿每天早早起床,换着花样给白允做各种摆盘精美的爱心早餐。
中午,方羿就趁着午休的时间给白允打电话,寥寥几句,只是为了给白允说一声“午安”。
到了晚上,方羿每天下班就溜,赶着去菜市场买好菜回家做好,等着白允回来正好能吃上一顿热乎饭。
方羿好像回到了最初追白允的那段时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天厚脸皮笑嘻嘻的凑到白允面前,给她准备惊喜的小糖果哄她吃药,又或者用毫无波澜的语调给她读童话故事哄她睡觉。
方羿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务,平时从来衣服袜子乱扔让白允跟着收拾的他也学会了收纳跟整理,洗衣做饭洗碗拖地,方羿再也没有在家里敲过代码,他的世界里,似乎除了朝九晚五的上班,就只剩下围着白允转这一个选项。
他放下了所谓的面子,彻底成了今天所谓的“舔狗”,就算白允心情再差,看着他毫无原则毫无底线的狗腿样子,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而世间万事,并不是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
白允的病情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她在外面控制不住笑意盈盈,然而一回到家关上家门,又控制不住的暴怒、痛苦、大笑。
方羿默默忍受着白允的反复无常,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方羿一个人坐在阳台,抽一根烟,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第二天依旧充满耐心的包容着白允。
一个月、两个月,方羿没有放弃,他心态乐观,觉得坚持就是胜利。
三个月、四个月,方羿渐渐开始有些动摇,他开始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做的这些到底有没有用。
五个月、六个月,方羿开始对毫无底线的讨好感到厌烦,开始对白允透露出的消极厌世情绪感到不耐,他总是忍不住想,有那么夸张吗?整天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坚持不住,可能离开,这不是半年了都好好的吗?
七个月、八个月,方羿想要逃离喘一口气。
这段时间,白允一直吃的很少,方羿知道,这是抑郁症所带来的身体上的病痛,抑郁症并不只会给心理带来伤害,一样会给身体造成负担。
这一天方羿做了一大桌白允喜欢吃的菜,然而白允还是只吃了两口,就说自己饱了。
方羿犹豫了很久,还是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小允,我这两天可能要出个差,去云南那边,公司临时下的命令,大概一星期左右,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白允愣了愣,点了点头:“我没事,你去吧。什么时候出发?东西收拾好没?”
方羿说:“收拾好了,今天下午领导提前让我回来收拾的,明天一早的飞机,我给你做好早饭,你记得吃。”
白允呆呆地看着桌面,自从她病情越来越重以后,经常会出现这种呆愣的样子。方羿曾经查过,这是抑郁症的正常表现。
方羿习惯了,他安静等着白允反应过来。
白允突然笑了,方羿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在家里见白允笑过了。
“好,一路平安。”
这天晚上,白允久违的主动引诱他,因为第二天要出差,方羿没有做到最后,等到发泄过,两个人一起洗了个澡,难得安静的相拥而眠,一夜平静。
九.
方羿的出差不是老板安排的,而是他自己争取来的。
他受不了家里压抑的气氛,怕是这么下去,白允没好,他自己先抑郁了。
他现在急需一个放松的机会,所以听到有这次出差机会,他毛遂自荐跟领导争取过来,准备出去好好放松一周。
方羿从来没想过放弃白允,他只是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再回去陪着白允慢慢来。
但白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忘了一个抑郁症病人对情绪有多么敏感。
方羿出差到一半,接到电话。
白允死了。
自杀。
这个消息对方羿仿佛晴天霹雳,他握着手机,听筒另一边的人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到。
这一刻,方羿的世界一片空白,像雪原白茫茫毫无生气,只剩刺骨的寒冷,透着绝望的灰色梦境。
领导紧急派了别人来接替方羿,给方羿放了假,让他赶快回去。
等到方羿赶回去的时候,白允的父母已经来了。
到了知天命年岁的老人,仿佛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一般。
唯一的女儿养到这么大,明明前一晚还在跟他们通电话,第二天再见,竟然就只剩冰冷的尸身。
方羿愣愣的站在远处不敢靠近,心底一个声音仿佛海浪拍打岩石一般对他狂吼怒啸着。
你看看!你看看!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她才会死!
为什么要不耐烦?为什么觉得没事了?为什么要去出差?
是你害死了她!你就是杀人凶手!
方羿感到他的心脏在逐渐失去活力,他好似突然间成为行将就木的老人。
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事,听不见耳边夹杂着痛苦的呜咽哭声。
他感觉自己不断的在下沉、下沉、底下却好似深渊降临遥不可及。
“啊!”
方羿昏倒之前,只听到一声尖叫,还有那无尽的黑暗中,在地狱烈火里不断挣扎煎熬的白允。
她还在笑。
十.
方羿醒的时候,白允的葬礼已经办完。
他的床头边上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张银行卡。
白允将自己所有的财产对半,一半留给父母,一半留给方羿。
白允没有留下什么遗言给方羿,她似乎想要方羿彻底忘记她的存在,倔强的不肯给他只言片语的念想。
方羿拿着信封大哭了一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之后,方羿出了院。
他回了一趟家,拿了他跟白允一起的买的戒指项链。
然后收了一个包的行李出来,毫无眷恋的离开了这座让他痛苦难过的小城。
十一.
男人听的呆愣,他喃喃的问我:“你那个朋友……他现在……”
我无奈的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自从他离开,我们已经四五年没见过了。”
我看到男人无意识的搓着手指,看得出他其实心地很好,同样的,对善良的人我总愿意多说两句。
“不过应该是挺好。这些年他当了一个背包客环游世界,去年在成都定下,我这次就是顺便去看看他。”
男人舒了口气,放松了下来:“那就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能在一起不容易。你女朋友在外面压力大,又不好总给父母抱怨,你就是她现在最亲近的人,多给她点耐心跟包容,不要轻易尝试失去的痛彻心扉啊。”
男人反应过来,连连跟我道谢。
我看到他跑到女友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友终于破涕为笑,也算化解了一场争吵。
我望着窗外浩瀚的云海,从这个高度看下去,连高山水流都变成了蝼蚁般的存在。
世界之大,连山岳大海尚显渺小,何况我们为人,怕也只能负高山而行,徜大海遨游,才能在这人世得以苟活下去。
然而,人类这么脆弱,一点情绪就可以打倒;人类又如此坚强,一点点的爱,都足够我们山压不倒而前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