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

  六月十三号星期四,注定是我生命中最倒霉的一天。

  那天是我女儿卉怡八岁生日,可前妻不允许我见女儿,还当面把我送给女儿的礼物扔了出去。她说我不配做丈夫,更不配做一个父亲,没资格见她的女儿。

  我没办法反驳她,因为她骂得对,我的确亏待了她们母女俩。

  卉怡尚在襁褓中时,我便为了追求理想远走异国求学。三年后回国,女儿早过了学说话学走路的年纪,看见我犹如看见陌生人。

  她上幼儿园时,我在外地讲学;升入小学时,我又在为自己的心理诊所接洽多方融资,忙得自顾不暇。从女儿出生到现在,我错过了她成长中每一个重要的环节,秦姝说得对,我不配做一个父亲。

  至于秦姝,我更是亏欠她良多。

  她是有事业心的女人,就因为怀了卉怡,不得不放弃学业与事业同我结婚,做了家庭主妇。我在国外时,母亲因病去世,我是家中长子,却无暇回国主持葬礼,一应事宜全由秦姝打理。

  那时她刚生产不久,身子骨虚弱,几度因操劳过度入院治疗,还因此落下了病根,但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只在越洋视频通话里一遍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一次次说谎骗她,告诉她我马上回来。

  我知道她爱我,我在肆意挥霍浪费她的爱与耐心,等到最后一点情分都耗尽,我们维持了八年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当真心灰意冷,不肯见我的面,甚至不愿与我费一句话,请了律师来善后。我后悔了,我威胁过,我恳求过,我胡搅蛮缠死缠烂打过,但是无论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我始终没办法挽回她的心。

  想想也真是自己犯贱,她爱我时,把一颗真心拿双手捧到我面前,我却不当回事;她不爱我了,把心在地上掷成千万锋利的碎片,我倒要哭着喊着把她的心拾起来,弄得自己满手是血,何苦呢?

  我妥协了,答应离婚,按着她的意思,除了女儿卉怡她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可我还是把一套大房子与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她,只希望换来每月探视女儿的机会。

  都怪我之前带女儿去海边玩,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我尽可能拿衣物护住女儿,结果还是让她当晚就发高烧入了儿童急诊。这桩意外到了秦姝那里变成证明我不负责任的又一件罪行,因此我被剥夺了同女儿见面的资格,连生日都不能给她庆祝。

  我活的真是可悲极了,可笑透了,半辈子都在为得不到或已失去的东西奔波,为过去犯下的错误赎罪。

  我于是喝了很多酒,希望能暂时忘却我一败涂地的人生。

  可惜酒这种东西,除了让你排更多尿,给你的肝脏造成负担,对舒解痛苦来说,半点屁用都没有。

  我找了代驾送我回家。那是一个戴鸭舌帽,穿一身利落黑色运动套装的年轻人,他让我在路边呕吐干净,将我扶上车,还贴心地给我水与薄荷糖,祛除口中的异味,让我感觉舒服些。

  我嚼着他给我的薄荷糖,那一点清凉犹如一根细细的丝线,拽着我的理智,使我不至于烂醉到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他鸭舌帽阴影下的一双眼睛,我能看出,那是双疲惫至极、了无生趣的眼睛。我有些害怕这位代驾在如此疲劳的状态下开车会发生意外,但仔细一想,我还害怕出意外吗?我的人生里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值得留恋的东西吗?

  到了这一步,我已经不害怕死亡了。死亡于我,反而是种解脱,让我不必再背负着悔恨,活得这般辛苦,这样可笑。

  不知道秦姝会不会带着卉怡来参见我的葬礼呢?那也许是我唯一能与女儿相见的机会了。

  正胡思乱想着,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我降下车窗向外看,被夜风一吹,马上又感觉反胃,但我的胃里空空如也,干呕了几声,反而清醒了不少。还没到我租住的小区,但堵了车,没办法再往前开了。

  “出了什么事儿?”我忍不住问我的司机。他姓赵,我依稀记得。在车厢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与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相处,不知是否因为醉酒,我感到些许的不自在。

  他从后视镜里静静注视我,那双疲惫的眼睛,因外面路灯的反光,而变得明亮异常。

  “你刚刚眯了一会儿,我没叫醒你。”

  他对我说。他的声线柔和,略沙哑,像变声期的少年音,听起来倒有几分熟悉。

  “前面有人坠楼,据说有人抱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从楼上跳了下来。”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等到白天说吗?现在的年轻人,心理都太脆弱了,草莓族,经不起一点压力,动辄要自杀自残。等他们过了三十岁就会明白,人生的烦恼只会多不会少。有了家庭有了责任,再回过头去看,他们十来岁二十来岁时那些个烦恼根本不值一提,人生真正痛苦的时刻他们还从未经历过便寻死觅活,当真浪费生命。”

  因为喝了点酒,我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废话,前面驾驶座里那位同为年轻人的司机只是静静听着,不插话,但看我的眼神里却有冷冷的讥诮。也对,或许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撒酒疯的大叔罢了。

  我突然感觉烦躁极了,下意识在口袋里摸烟盒,摸了半天才想起,女儿不喜欢我吸烟,所以每回去见她时,我身上都不会装烟。

  “小伙子?”

  我问那司机:“你身上有烟吗?”

  他笑了:“不巧,老板,我身上也没装烟。要不我去旁边的便利店给您买一盒吧,刚好我也想买瓶水。”

  “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儿,反正这会儿车堵着,我看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正好下车遛遛弯儿,活动活动。”

  “那就麻烦你了,我给你现金?”

  “不用。”他摆摆手,下了车,“您留我个微信,发红包就行,现金多不方便啊。”

  就这样,他走到了街边,走进了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身影消失在重重货架之间。

  白天才下过一场雨,晚上夜风清凉,穿过车窗吹在我脸上,使我感觉身上的酒气消散,舒服极了,不由得身子一歪,躺在宽敞的车后座,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意蒙眬间我依稀听见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喊我的名字。“辛柯明!辛柯明!”那声音听来急切又慌张,让我在梦中忍不住奔跑起来,去寻找那声音的来处。

  我在一身冷汗中惊醒了。

  我第一时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距离那司机下车才过了不到五分钟。我松了一口气,爬起来才发现,旁边的车子已经开始渐渐向前挪动,似乎道路得到了疏通,塞车问题暂时解决了。

  我的司机却没有要回来的迹象。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对方一直是无人接听的状态。我急于回家,便拔了车钥匙跳下车,准备亲自去街边那间便利店找人。

  酒醒了大半,我绕过缓慢前进的车流,离开马路,踏上了人行道。就在这时,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忽然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哭喊着对我说:“救救我!救救我女儿!求你救救我们!”

  她衣衫不整,身上有撕扯的痕迹,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有血迹,脖子与手臂遍布大大小小的淤青与伤痕。她哭得那样凄惨,无人会硬起心肠来拒绝她的求救,可奇怪的是,街上的行人都自顾自往前走着,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女人。

  我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便气势汹汹走上前来,扯住那女人的头发,硬生生将她拽到了马路上,动手将她往路边停靠的面包车里塞。

  那女人奋力挣扎着,不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男人一边骂她婊子贱人,一边拿自己蒲扇般的巴掌往女人脸上招呼,或是拽着她的长发,将她的脑袋往车门上撞。

  这时,那辆车上忽然跳出来一个小女孩。她瘦小的身躯尚不及男人的腰,却勇敢地抱住挨打的女人,冲那男人喊:“你别打我妈妈!”

  男人一巴掌把小女孩扇到一边,继续对女人拳打脚踢。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直接抱住男人的腿,狠狠咬了一口。男人吃痛,气急之下掐住小女孩的脖子,举得老高然后一把掼在地上,小女孩当时便口角流血,没了声息。

  女人冲过去抱住小女孩瘫软的小小身体。街上所有人都听见,那女人张大嘴发出一声可怕的、野兽般的尖叫声。

  她忽然发疯一般抱起女儿跑到了街边,冲进了还在营业的商场里。没有人制止她,也没有人帮助她,任她满心绝望地爬上了顶楼,跳了下来,坠落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只来得及后退一步,不然那母女俩的血,要弄脏了我的鞋子。

  我听见我的代驾司机在身后喊我,我回过头,看见他微笑的面庞,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你的烟。”他把一盒香烟递给我。

  我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母女俩尸体的方向,问他:“怎么回事,你看不到那里死人了吗?”

  “哪里死了人?”

  他反问我,茫然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刚才……有个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从楼顶跳了下来……”

  “老板,你喝多了。”他笑着看我,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这里哪有人跳楼?跳楼的在前面嘛。”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而我自己在不停往下坠落。

  我倒在了地上,与那母女的尸体一起,被街上无数行人冷漠地路过。

  2

  我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黑暗。如果没有光,其实睁不睁开眼,也没什么分别。

  我能感觉自己是躺着的,躺在一张并不舒服的床上,手脚被类似绳索的东西捆住,动弹不得。我还记得今天是我女儿卉怡的八岁生日,我喝了很多酒,在路上亲眼看见一个母亲抱着她的女儿从楼顶跳了下来。

  那血肉之躯撞碎在坚硬地面上的钝响令我头皮发麻。我不敢去回想那一摊鲜红的血迹,它像一根尖锐的钢针,刺痛我脑内最敏感的神经。

  我记得自己在街上晕了过去。我怎会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地方醒来?为何我的手脚被人捆住?我到底遭遇了什么?

  “你醒了?”

  黑暗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认得声音的主人,他是我请的代驾司机。我晕倒时,他就在我身边,那么是他带我来到这里,将我捆在床上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有极大可能,我被那个代驾司机绑架了,可他绑架我究竟为了什么?我是有几个钱,但是大部分都给了秦姝,而按照秦姝厌恶我的程度,她绝不会拿钱来赎我,甚至不会报警,任我悄无声息地死于撕票。

  若我真能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看不见那司机人在何方,只听见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夹杂着微弱的电流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通过麦克风与音响跟我讲话。

  他对我说:“辛柯明,你不必害怕,我带你来这里,只不过想跟你来一场赌局。赢了,我就让你离开;输了,你就得永远被关在这里,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我脑中回想起在后视镜中看到的,他疲惫至极的双眼,始终感觉有一丝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我是否曾经见过他。我得罪过什么人吗?我没有半点印象。

  我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挣脱。除了参加他口中的赌局,我还有的选吗?横竖不过一死,但我还想见我女儿一面,否则我死也不瞑目。

  于是我开口回应他:“什么赌局?怎么个玩儿法?”

  那声音说:“很简单,赌局的内容就是你必须尽可能拯救那些面临死亡威胁的人,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只要有人死,就算你输。一共三局,只要任意一局你成功救了人,就算你赢,规则于你有利。”

  这是什么奇怪的赌局?拯救快死的人?我又不是救世主,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救不了,让我去拯救他人?

  “好了,你现在可以闭上眼睛了。”

  “等等!我还没问你……”

  我话都来不及讲完,忽然感觉自己身下的床消失了,整个人向着无底深渊坠去。

  第一局

  再度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站在法庭上。

  我所在的位置是证人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焦急地等着我说出证词。

  原告席上坐着一对母女。我认识她们,那是我女儿八岁生日那天夜里,我在街上看见的那一对跳楼自杀的母女。

  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像堕入冰窟,寒冷自体表侵入我的骨髓中,让我心脏没命地狂跳着,周身颤抖不能自已。

  被告席上那人我自然也认得,就是那天在大街上殴打女人跟女孩儿的健壮男人——不,我想起来了,他曾是我的客户,名叫章尧,一个隐藏至深的、有严重暴力倾向的反社会人格分子。他殴打妻子洛湄,甚至性侵他八岁的女儿章映秋,他曾把这些暴行当作荣誉得意扬扬地向我炫耀过,或许在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他是一个混蛋。

  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两年前我的确曾站在法庭上的证人席,为一桩父亲性侵女儿的严重刑事案件提供专家证词。因为被告是我的病人,我的专家证词与司法精神鉴定人员的报告,将对这起案件的走向产生一定的影响。

  我想起来了,我在法庭上说了谎。

  即使章尧是一个禽兽不如的混蛋,他也是一个有钱有势力的混蛋,他暗地里做了不少手脚,让司法精神鉴定人员所出的报告里只写明他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并且利用网络及收了钱的无良媒体散播谣言,说他妻子洛湄在外包男人,还把女儿章映秋主动献给她的姘头。

  章映秋的伤根本是洛湄的姘头弄的,跟他这个做父亲的无关——这样的谣言即使无凭无据,也足够刺激到群情激奋的网民,达到控制舆情的目的。

  即使我不隐瞒,不说谎,这桩案子最后的判决结果还是会让章尧跟他的律师钻了空子。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在这场指鹿为马的荒唐判决里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更何况,章尧的父亲是有涉黑背景的财阀,在本市势力很大,我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比章映秋还小两岁的女儿想想。

  我说实话,可能无法撼动章氏父子半分,但说谎话,却能够保护我的家人。

  所以我说了谎话,作为章尧的心理医师,我只能按照既定的剧本,配合司法精神鉴定报告,证明章尧确实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在发作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做出犯罪的举动。

  我当然记得这桩发生于两年前、在网络上轰动一时的案件最后的结局——章尧重罪轻判,入安康医院治疗半年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院。他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洛湄跟章映秋母女俩。在争执中,章尧失手杀死了年仅八岁的章映秋,而洛湄在绝望之下,抱着女儿的尸体从商场楼顶跳了下来。

  虽然我并不在场,洛湄抱着女儿跳楼的情景,却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这件案子,也直接导致了我与秦姝之间感情破裂。她认为我以前虽然对家庭冷漠,但至少是一个有理想有事业心的男人,但我居然做出收钱作伪证这样昧良心的事,这是她断然无法容忍的。她当晚就带着卉怡回了娘家,任我苦苦恳求,她再也没回过头。

  我怎会恰好回到了两年前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呢?神秘赌局的意义,就是让我再经历一次失败的人生吗?

  不,这次我有的选。我可以避免洛湄与章映秋母女俩的悲剧,也可以挽回秦姝的心。

  我不能让任何人死。

  那天我口袋里其实装着一只u盘,里面是我与章尧的谈话录音。在争取章尧同意的前提下,我对每次与他会面,帮他做心理辅导的过程都做了录音。我不清楚这样的证据能否扳倒章尧,但没有交出它,让我整整后悔了两年。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果然发现了那只代表我良心的u盘。

  被告律师问我:“辛柯明,你作为我委托人的心理咨询师,是否认可章尧先生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

  到了决定命运的时刻了。

  我清了清嗓子,回答:“不,我不认为他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

  章尧直接面目狰狞地从被告席站了起来。旁听席与记者席上下一片哗然,法官不得不喊了好几声肃静,才让骚动平静下来。

  章尧被法警拉回了座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仍强作镇定,与他那双愤怒的、通红的双眼对视。

  我用尽量平静的语气继续往下说:“事实上,我认为被告是一位具有严重暴力倾向及反社会人格的潜在犯罪者。我这里有一份征得被告人同意后留下的录音文件,可以证明我对他的判断。”

  这份录音文件并没有经过报备,但法官还是允许当庭播放了录音。里面的对话,正是章尧在我的诊室里,得意扬扬地炫耀他怎么让妻子闭嘴,怎么性侵了他八岁的女儿。

  最后,法官决定休庭,等二审时再做判决。

  我并不知道这份录音对最后的判决是否起到作用,但录音里的内容,借由在场记者传播了出去。舆论迅速倒向洛湄母女,随便打开一个社交软件,都能看到出奇愤怒的网民在口诛笔伐,要求政府严惩章尧这个人渣。

  离开法院前,我接到了秦姝的电话,说做了我爱吃的菜,让我先去接女儿放学,然后一起回家吃饭。

  我已经许久没尝过秦姝亲手做的饭菜,没听到她用这般温柔的语气对我讲话了。挂了电话后,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久违的轻松愉悦。我认为我做了对的事,一定会赢得这场神秘赌局。

  我开车去卉怡的学校接她放学。记忆中,我似乎很少做这件事,我总是太忙,总是在外奔波,因此错失了许多同女儿相聚的时光。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必定不会那么混账。我要陪伴在我爱的人身边,不要等失去了才意识到她们在我生命中的重量。

  我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我看到我女儿卉怡从学校大门走了出来。她穿着碎花裙子,背着红色书包,扎两只小辫儿,正跟旁边的同学嘻嘻哈哈说着话。她抬头看见我,便一边惊喜地喊着爸爸,一边抛下同伴,蹦蹦跳跳向我跑来,正如林间的小鹿一样可爱。

  我笑着张开了手臂,等待女儿扑进我的怀抱里。

  就在这时,一辆面包车忽然自街上横冲直撞地开了过来。它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小鹿一般可爱的女儿。

  我连一声小心都来不及喊出口,便眼睁睁看着我女儿被那辆开足了马力的面包车撞倒并碾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跑到街心的,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血泊里,抱着我女儿小小的,冰冷的身躯,张大嘴发不出哪怕一丝声音。

  失重感再度袭来,我却不愿意放开我女儿,只能抱着她不断向下坠落、坠落。

  第二局

  我输了第一局。我救了洛湄与章映秋母女,却害死了我自己的女儿。

  睁开眼,我来到了我诊所的办公室。我仍然保持抱着卉怡的姿势,但怀中只剩下一团空气。我女儿消失了,我来到了第二局。

  那种几乎能压碎我心脏的疼痛也消失了,我只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难受,就是好像一切情绪都消失了。

  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午夜十一点,我本应在家中卧室里安眠,如今却独自蜷缩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吸烟。烟头塞满了烟灰缸,地上还遗落了几只,由此可见我这一夜到底吸了多少有害气体。

  我想起来了,这时候恰好是秦姝带着卉怡回娘家,我不愿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便窝在办公室,整宿不睡觉地翻看文献资料,以忙碌麻痹自己。

  我翻出手机一看,果然,这一天我给秦姝打了几十通电话,留了上百封言,我一直在等待秦姝回复我,结果一直都没等到。

  如果我没记错,半个小时后我将接到洛湄的电话,她会在电话里焦急地向我求救,说她跟女儿在我家附近,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希望我能帮帮她——她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手机就提示有另一通来电接入,我以为那会是秦姝,便挂了洛湄的电话。

  结果那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骚扰电话而已。我在气愤之下摔了自己的手机,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便看到洛湄抱着她女儿从商场楼顶跳下来的新闻。

  我不能再迟疑了,抓起手机,顺便将我收藏在古董架上面的尼泊尔军刀拿在了手里,希望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我飞速跑下楼,去地下车库提我的车。我一边驱车赶路一边给洛湄打电话,但无人接听。

  洛湄跟她女儿出事那个商场到底在哪里?回想起来!快回想起来啊!

  她说过她在我家附近……我家附近的商场有三个,太阳国际,梦乡百货……开明国际!对了!就是开明国际!

  我立即调转车头,往开明国际方向疾驶而去。

  我想起来了,洛湄跟我提到过,她带着女儿离开章尧后,因为畏惧章氏的势力,便去投奔一个在开明国际百货公司做保洁部经理的女同乡,隐姓埋名生活在公司员工宿舍里。那时候我一直良心不安,想办法联系上了她们母女,希望尽自己绵薄之力,给她们一点补偿,并向洛湄保证,有什么麻烦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提供帮助。

  所以,洛湄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我发出了求救信号。

  但我却又一次辜负了她。

  我终于赶到了开明国际附近,通过手机地图找到了员工宿舍所在。这时候,距离洛湄向我发出求救讯号还有不到五分钟。

  她会在哪里呢?

  我开始大步奔跑起来。这一次,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死去,绝不要再一次陷入噩梦的循环。

  我在开明国际后面的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看到了衣衫不整,满身是伤的洛湄。她也看见了我,惊慌失措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哭喊着说:“救救我!救救我女儿!求你救救我们!”

  除了时间是在深夜,这个场景与六月十三号当天我喝醉酒时在大街上所遭遇的一模一样。

  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绝不会再袖手旁观。

  这时,一辆面包车由街道入口处开了过来。车就停在街对面,车门打开,从里面跳下来一个男人,正是刚从安康医院被放出来的章尧。

  他走到我面前,笑着同我打招呼:“辛医生,好久不见,精神病院里的大夫都太死板了,还是跟你聊天比较有意思,下次我们再约啊?”

  他绕过我,直接走向洛湄。他扯住了洛湄的头发,给了她俩耳光将她在地上拖着,拖向面包车。我同时看见面包车里拍着车窗哭喊着叫妈妈的八岁小女孩章映秋,她那样绝望悲惨,像陷入猎人陷阱的小鹿。

  是的,如果我没有像第一局里那样站出来作证,章尧会在半年后就被放出来,然后他会找洛湄母女的麻烦,最后杀死章映秋,逼得洛湄跳楼。

  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呢?

  我掏出了藏在外套里的军刀,拔出刀,扔掉了刀鞘。我把刀尖对准章尧,大喊一声:“放开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章尧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神像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兔子,半是戏谑半是嘲讽地说:“辛医生,你是一个读书人,玩这种锋利的刀具,很容易伤着自己的。”

  他松开了洛湄,转身抓住了我的手腕,轻而易举令我一只胳膊脱臼,再踹我一脚,让我趴在了地上。章尧当过兵,又学过散打,在体力方面,十个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章映秋已经趁机跳下了车,正在同殴打洛湄的章尧纠缠。我看见八岁的小姑娘勇敢地咬了她的人渣父亲一口,结果被章尧掐住了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握住了掉在地上的刀子,爬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章尧冲了过去。

  我把刀子扎进了章尧的身体里。

  忽然间,我感觉脚下的地面消失,我又一次坠入黑暗里。

  第三局

  我在最初那个黑暗的环境里醒过来,手脚依然被捆在床上,听见那神秘的声音在我头顶说:“辛柯明,你已经输了两局。”

  “不!”我怒吼道:“我没输!我明明救下了洛湄母女俩!我没有输!”

  那声音轻轻嗤笑了一声,说:“你是救下了洛湄跟章映秋,可你杀死了章尧。我说过,在这个赌局里,有任何人死亡,都算你输。”

  我气得拿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床板。

  “好了,我们该开始最后一场游戏了。”

  那声音慢慢从头顶转到了我面前。接着,黑暗从我视野中褪去,我看见了夜空中点点星光,与夜晚大都市流光璀璨的霓虹灯火。

  最后,我看见了那个姓赵的代驾司机。他站在天台边缘,怀里抱着我生死未卜的女儿。

  他用我在黑暗中听到的声音对我说:“辛老师,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抱着头跪在地上,感觉头痛欲裂。

  我怎会不记得他呢?他曾是我在开明中学做代课老师时带过的学生,高二三班的赵奕辉。

  他的父亲赵志强曾是开明中学的物理老师,在赵奕辉念高二时,忽然离奇失踪,同事报警找了许久都不见踪迹。

  或许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他父亲现在何处。赵志强老师写信举报了校长与承包商之间施贿受贿,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在教学楼的建材上偷工减料,建了一批豆腐渣工程——因为这样一封简短的举报信,他惹来了杀身之祸,被涉黑的承包商杀死后埋在尚未动工的另一座教学楼下。

  十年前,是我目睹了这一切,但我却不敢跟任何人说,害怕那些黑暗中看不见的拳头,会落在我头上。

  杀死赵志强老师的承包商,就是章尧的父亲章泽洋。十年过去,他的财富如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成为本市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要想为赵志强申冤报仇,恐怕比登天还难。

  赵志强出事后,他家人相继遭劫,先是他八岁的小女儿失足从高层楼房坠落,他妻子遭受打击后跳江自尽,最后连赵奕辉也消失了。有人说他们一家或许是被鬼缠上了,只有我知道,他们是遭遇了可怕的报复。

  赵奕辉没有遇难,他是主动消失的。离开之前他曾秘密找过我一次,他说他知道我当时因为留在学校批改作业,不小心目睹了他父亲被害的经过,希望我能站出来作证,为他父亲讨回一个公道。

  但我害怕极了,我害怕那些可怖的报复会落在我头上,我不敢站出来,不敢说一个字,只能让真相烂在我心里。我拒绝了赵奕辉,但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赶紧逃离本市。

  后来我也逃跑了。因为这件事,我辞去了老师的工作,专心研读心理学,甚至到国外求学。我想找出面对内心恐惧的方法,但或许我真是个庸才,一直没办法正视自己的内心。

  没想到赵奕辉又回来了。

  他还杀了章尧,我想起来了,六月十三号那天的本市电台的晚间资讯,就播报了章尧遭人杀害,并陈尸于开明中学教学楼前的新闻。

  六月十三号那天,我被秦姝赶了出来,卉怡想见我,就从秦姝家偷跑出门,结果被赵奕辉绑架了。他把我女儿捆住手脚,拿胶布粘住嘴,塞进了行李箱里,把行李箱装在我车子的后备箱,就这样一路开回了我家。

  夜里恰好因为有人抱着八岁的女儿跳楼,车子堵在了路上,等他从后备箱里把我女儿抱出来时,她已经因脱水失去了意识。

  现在,赵奕辉站在天台边缘,对我说:“辛老师,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站出来为我枉死的父亲作证,揪出杀人凶手呢?”

  他抱着卉怡的手臂伸出了天台边缘:“是不是要我把你女儿丢下去,你的嘴巴才会说话?”

  “不!”

  我大喊一声,站起来向前跑了几步。他神色变了,冲我吼道:“别过来!不然我现在就把你女儿扔下去!”

  “奕辉!”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求你放了我女儿!她是无辜的!你想让自己的手沾上无辜者的鲜血吗?”

  “我父亲呢?他就不无辜吗?”他愤怒地咆哮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懦弱,他怎么会在不见光的地底躺了十年,到现在他的冤屈都无法昭雪?!”

  我又一次无力地跪倒在地:“你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只求你放过我女儿,她只有八岁!”

  “八岁?”他忽然哭了,悲哀又愤怒地看着我,“我妹妹被章尧从楼上丢下去的时候,也只有八岁。”

  他哭着哭着又笑了,神态状若疯狂,眼中却有温柔又疲惫的光芒。他摸了摸我女儿的额头,轻轻自言自语道:“妹妹,哥哥已经为你报仇了,你开心吗?哥哥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好像没办法再为爸爸报仇了呢。”

  说完,他把我女儿抛了出去,让她落在天台的地面上,而他自己却身子一歪,向楼下坠去。

  不,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死,我还在赌局中不是吗?!

  我奋不顾身冲了过去,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自己却因站立不稳,从天台边缘跌了下去——幸好我眼疾手快,及时扳住了天台边缘的防护栏,才不至于双双坠楼。

  我艰难地低下头,冲一心寻死的赵奕辉吼道:“傻瓜!我让你逃跑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不是为了让你回来寻死!懦弱也好,不甘也好,被冤屈被迫害也好,只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一切都还有希望!”

  “辛老师……”他哭着看我,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敲开我家门,哭着求我帮助他。

  我能够帮助他吗?我一直是个平庸的、懦弱的、自私冷漠的人,我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留不住,我要怎么去帮助一个向我求救的陌生人?

  我能做的事太少了,但至少在这一刻,我可以帮助他,让他继续活下去。

  我明白那个神秘赌局的意义了,只要能活下去,一切都还是有希望的。

  “赵奕辉!抓住那个空调外机!”

  最后,我冲他吼了一声,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扳着天台边缘的手。

  这一次,我是真的从高空坠落了。

  那个赌局,我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呢?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3

  父亲昏睡的第十二个年头,我上大二那年,章泽洋终于认罪伏法,因谋杀非法敛财等多项重罪罄竹难书,被判处了死刑。赵志强老师死后二十余年,他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开明中学为了纪念他,在教学楼前树了一尊他的铜像,以教育年轻人,世间自有正气长存。

  那年也是赵奕辉在监狱度过的第十二个年头。他杀死了章尧,但考虑到章尧亲手杀死其胞妹,法外也容人情,他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又因为在监狱中表现良好,提前刑满出狱。

  章泽洋被判刑那一天,他来疗养院探望我父亲。我正在给父亲念章泽洋终审结果,他提着水果走了进来。

  我笑他:“你看你,爸爸是植物人,你还给他送水果,他怎么吃得了嘛。”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水果递给我,说:“卉怡,水果给你吃。”

  我接了装水果的塑料袋,挑了串葡萄在外面的水池洗干净,顺便取了水果刀,准备给赵奕辉削个苹果。

  但我刚走到门前,就看见赵奕辉跪在病床前,握着已经是植物人的父亲的手,痛哭流涕。

  我轻轻地退了出去。

  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很忙,总是跟母亲吵架。我依稀从他们吵架时的对话中得知,父亲曾做过坏事,他在法庭上作伪证,以至于害死了一对母女。

  我很难判断父亲究竟是坏人还是好人,我只知道他因为那母女的死日夜懊悔,只知道他奋不顾身救了要寻死的赵奕辉。妈妈总说他是很自私冷漠,可我却觉得,父亲其实并非是那样糟糕的一个人。

  我听见赵奕辉在里间呼唤我的名字,便走了进去。

  他站在床边,指着父亲的脸,对我惊奇地说:“你看,辛老师在笑。”

  于是我坐在病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仔细去看他的脸。父亲为救赵奕辉,坠楼后伤了脑部,变成了植物人,在他昏睡的这十来年,经常会无意识地做出一些表情,有时在笑,有时又像哭泣。

  我总是想,他陷在自己的梦境里出不来,会不会反复经历那些惨痛的回忆,会不会一次又一次试图走出懦弱,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努力改变自己既定的人生呢?

  我用父亲苍白的,肌肉萎缩的干枯手指,拭去自己眼角的泪。

  “爸爸真的在笑。”我对赵奕辉说。

  我想,他会不会是在自己的梦境里,又赢了一场人生的赌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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