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湖的水杉红了。
这片水杉成为网红打卡地那年,我远在离家两千多公里外的四川,蜀地的深秋有着与江南同等韵味,湿润也晴朗,但夜雨裹挟冷气,游子的慰藉依赖千里之外絮絮叨叨的关心。父母的关心总是含蓄,先是铺陈很多事,然后百转千回到子女——最近四明湖的水杉林天天都是人,露营、烧烤还有钓鱼,车多到只能停在你小时候常走的那条路。
那条路啊。记忆深处是铺满碎石子的泥泞路,穿梭在一排矮平房和大片农田之间,不论晴雨走在上面,鞋子都会染上零星泥灰。有时候走累了,就停下张望,百米开外的水杉林映衬着湖面潋滟成光影,高昂的身姿如骑士守护宝石般领地。幼时的审美不足以欣赏诗意,反而对树桩更有兴趣。潜在小路旁的树桩是个歇脚的好地方,形象粗壮矮小但可爱十分,每走这条路就必须坐上一坐,哪怕刚下过雨,也要感受水汽隔着衣物渗进皮肤,像身心同时接受洗礼。
“这是水杉留下来的桩。”我像往常那样坐上树桩,父亲突然开口。“水杉不是长在那里吗?”我指着湖边的水杉林。“以前四明湖水位比现在高,湖水一直涨到这里,后来水位下降,老水杉就留下了,还不止一棵,少说也有十几棵。”我不理解,“那为什么都没了?”“砍了。”父亲淡淡解释。“为什么要砍树?”“因为这条路太小,把树砍了,大家好走路。”父亲很有耐心,“也就这一棵树龄长,还留着桩,其他的太小,现在都没了。”但就是这样树龄长的树桩,长大后有心去找,也找不到了。而朝着小时候望过的方向看去,湖边的水杉青翠依旧。
青翠,才是我对水杉最初最深的印象。我家离水杉林很近,只要想看,绕出家门前小巷行至宽阔处,视线越过马路和田垄,就能看见。阳光下,它是嵌于湖心的油画,翠纛青盖之上有洗净无尘的蓝空;雨幕里,它是泼洒在山野的水墨,晕染成幅的卷轴点缀有绿意朦胧。走往水杉林的几里地,若是小跑着去,二十分钟绰绰有余。这么近,但又很远。那些眺望,那些路过,全是习惯性动作,以致于记忆只留下葱郁葳蕤,找不到烈焰如虹,以致于以为能点亮深秋寂寥的只有丹枫。
注意到水杉会红是读高中的某年深秋。彼时,学校未迁址,傍晚放学与夜自习间隔两小时,每天还能走读回家吃晚饭。倚着四明湖的小镇有一条连接南北的柏油大道,道路便捷了学校和家的距离。但很无趣——临街商铺的喧闹繁华和书海题库一样复杂,青春的感怀适合在生命本真中栖息。于是,照例走沿湖小道,看湖水抚摸砖石,落叶覆盖根系,倏地,抬头撞见惊喜。是水杉拔地而起,霜皮龙鳞伸出筋骨爪牙,羽状外衣虚掩球果低垂,从下而上交叠着黛绿、橙黄、赭红,定格阳光停留的痕迹。从这天起,我偷偷等待水杉全红,期待它与太阳争辉的一天。可是寒冬在逼近,黑夜在亘延,我离它越来越远。
远到空间上的两千公里,时间上的十年。
从四川回来那天赶上午饭。饭桌上,母亲迫不及待开口:“太阳那么好,你下午可以出去走走,水杉都红了,那里还很热闹”。是有多热闹?紧挨着水杉林的荒地被开拓为草地,平坦之上稀稀落落种了几株瘦小的香樟,以及几棵枝叶凋零的樱花海棠,一丛丛粉黛散在周围,与白色的露营帐篷等高。孩子在嬉闹,大人隔着芦苇与红杉合照。此刻,想见水杉全红的心情从期待变为遗憾。
这些年,我在社交平台看过无数次俯瞰而下的红杉湖水照,绯红的丛林将四明湖的血液具象化,被地势圈定的湖水借此朝着更远更高的方向生长。如今,我就站在红杉下,低头是虬蟠纠结的白色根系,仰望是与日同辉的赤色羽翼,触摸灰褐的树皮,感知远古的气息。
这是水杉全红的模样,平凡大半时光,就为在走向万籁阒寂前涅槃盛放。这一直是水杉的模样,膨大的树基亮出冲天剑戟,以不同的色彩挑战不同的境遇,只要站在这里,哪怕变成树桩也要站在原地。
回程的路上,我摸着记忆去走幼时的小路。小路已不是泥泞路,而是双向都能行车的水泥路,上面画着崭新的黄色车位线。这时,认识的婆婆路过跟我打招呼,“这段日子每天都这么多人,搞不懂这个水杉有什么好看的,绿了红,红了绿,一直是这样”。
我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四明湖的水杉,家门前的水杉,出生在这里,扎根在这里,往上在这里,向下在这里,生命的停止也在这里,它不过只是用年岁的红绿交替作为依旧、如旧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