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一下午继伟收到了雅君的来电。 当时他在会计办公室里整理最近的数据,并没有听到。
但他的手机里存了她办公室号码,他检查手机的时候看到未接来电”雅君办公室“,眼前一亮。
他有些不敢相信。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不是一个他以前打出去的记录,然后迅速打回去了。
“Hello, Cloe here”
“Hey, 你找我吗?”继伟有些紧张, 怕她会说是她自己打错了。
“对。 你喜欢游乐场吗?”
“什么? 游乐场? 你是指?“继伟听了这个问题更加没头绪了,她搞什么鬼?
”我是指过山车,海盗船?”
“还,还行吧, 可很多年没去过了?”
“心脏如果还受得了的话,你今晚来陪我去。”
她说的好像不是一个邀请, 更像是个命令。继伟很少非周末的晚上出去,一般都用来完成白天没完成的工作。
“几点?”他自己脑子的时间表说没时间去,但代表内心的嘴巴已经与他背道而驰。
“5点半,法院门口见。”
“okay.” 继伟听到挂电话的声音。 他突然纳闷儿得笑了起来,难道是个约会吗?不,别多想,说不定这是一个什么鸿门宴。 想到这,继伟想起了在中国那两年学到的这个成语典故。 他不禁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多么的简单,没有现在这么多顾虑,只是一股脑得把功课做好,中文学好。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他已经更加自信,他的视野也更加宽广,可他内心仿佛与当初那个感到孤独的大男孩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他喜欢的女生来约他,他就准备好放下一切去追随。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去约会还是去受训。 不行,怎么也得先把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不能这么容易就被打乱思路了。 他努力抓回自己的注意力, 盯着自己的电脑努力回忆自己正在做什么。 可他尝试了前后半个小时,但是总是在眼睛换行的时候,忘记了前面读的是什么东西, 好像怎么也看不懂屏幕上这篇刚花了3000美金买来的产业分析报告。 他索性关上了电脑,找技术总监去讨论上午刚谈过的一个技术问题。这时候他需要另一个人的带动才能把他的大脑捋顺。
过了这个漫长的下午, 他5点准时往法院开, 给交通阻塞预估出来了十几分钟时间。 他对交通事件的控制尤为敏感。 多年前他曾经因为没有为交通富裕出足够时间,而错过了与一个朋友的约会。当时他还没有手机或网络。 那个朋友至今都没有再联系上。他一直有些遗憾,虽然两人只在一次父亲参与的汽车工业会议上碰过一次面,两个人一见如故聊了2个多小时,各自都展现出一种让对方敬佩的自信,对事情观察的犀利。 他感觉那应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继伟曾经尝试要父亲帮助查询那人的下落,但是他只知道名字,并没有来得及问姓,调查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那以后,他引以为戒,总是要预留出至少15分钟的赶路时间。
5:28他刚好来到法院停车场。 他还没来得及下车, 看到她正往外走。她已经换掉了西服,穿了一件白色休闲衬衫, 一条黑蓝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蓝相间的旅游鞋,头上扎了一个白色的发带,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大学生似的,气质中多了几分以前没看到的轻快, 继伟顿时放松了很多。 雅君看见他从车里站出来,就朝他走过去,她脸上带了一丝微笑,两只手插在牛仔裤前面的两个口袋里,好像也少了一分穿着律师装时候的强势。 但也只因为继伟看惯了她对他最近一直很严厉的脸才会觉得她现在脸上是微笑,她还是一个相对严肃的人。 她走到继伟车子旁边,刚要开口说什么,突然又停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又说:
“你停车吧, 开我的。“她刚往自己车走了几步,回过头来, 看了两眼继伟的大马力吉普,又望了望自己的小四轮本田。”算了,还是开你的吧。”
她开门跳上了车。“你知道怎么走?”
“你说的那个好像是在南边儿吧, 靠近San Jose?”雅君二话没说,在她的手机里找出了地址给继伟看。继伟在gps屏幕上输入了后,转了个弯儿听着导航仪的指挥朝一个北面那个大一点的游乐场去了。 不过自从大学就没有去过的游乐场的他,心里有些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份玩心,至少今晚他的醉翁之意不可能在酒。
可惜,现在的交通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有一段路有些让人寸步难行,他们被牢牢困住好一会儿。 可继伟却丝毫没有注意到。 车内因为没有展开话题而显得尤为安静。 继伟尝试着开口:
”你上次去游乐场是什么时候?”
“两三年前吧.”
“很喜欢?”
“恩。”
“上下还是转圈?”
“上下,不喜欢转的。”
“我也是。他们这么晚还开?”
“这周是万圣节。”
“哦,我都忘了,看来你很关注他们的活动呀?“雅君没回答。 继伟又说:” 叫我来用过山车惩罚我,还是奖励我?”
“都不是, 就是想找个人陪我一起尖叫一下。”
雅君这话里有一种让继伟莫名其妙的亲切感。这个一直不肯理他的女人竟然想让他陪着一起去尖叫,毫无其他目的吗, 不过雅君很快给了他答案:“Josh的家里人怎么样?”她没有看着他说这句话,不让他感到了她对这个话题的关注。她的右肘靠在乘客座位右边的扶手,用手撑住自己的脸颊,看着车前面的路,另外一只手夹在两只盘在一起的膝盖间。她整个人下意识地有些抱团。 继伟意识到她在他旁边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很强。
“他们住在一个不大的房子,在tenderloin,爸爸好像做清洁。 我没有说太多,只是承诺如果Josh的哥哥考上大学,我们负担大学四年的费用。”
“你告诉他们你是谁啦?”雅君说这次抬起头看他了,她眼神里透露出一点儿担心。
“我没有具体说我为什么会找到他们。” 雅君听了笑了一下,Jack把这个笑容理解成雅君在说”我就知道你不敢!” 他不得不辩护一下。“我考虑了再三,如果我说我是谁,甚至为了以前的事儿道歉,根本无济于事. 你觉得呢?”
“恩,你说得对。”Jack本以为她会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可这样的答复反而让Jack不知如何回复。他继续解释,仿佛雅君说了什么批评他的话。 “我觉得翻起他们的旧疤痕。 我觉得这对他们不公平,也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儿。 所以我只是说我们组织想为低收入有孩子的家庭做教育方面资助,说我是从其他公益组织拿到他们的资料的。 我觉得这么处理最得当。你说呢?我没提起我们基金的名字。”
雅君没说什么,只是赞同得点了点头。 隔了一小会儿,她说:”
“你说了也没关系。当初我们并没有把你们公司名字告诉他们。他们只与我们的慈善机构接触,也不只一个基金会给我们捐钱,只不过你们的那份儿没收上来而已。 他们并不会针对你们有什么埋怨。 不过, 咱们不说这个了, 今天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
”哦?“
“市长的控告没有成立,大陪审团拒绝授权逮捕令。你们家里可以松一口气了。”雅君说完就又沉默了。
继伟看过去,看到了她的沮丧。
“I am sorry to hear that. 我知道你觉得我肯定是帮着市长的, 但我个人对他有罪与否, 心里并没有特别的导向,只能看证据。 你这么肯定他是有罪的?”
“恩。”
“那起诉证据不足吗?”
“我不知道, 也许他们都觉得他公共形象太好, 他露脸太多。”
“你是说本地的人很多认识他,那改变审讯地点可以吗?”
“法官拒绝把案子转移地点,谁知道他自己有什么牵连在里面都不一定。”
“你准备了很久的案子被撤下来,一定很不爽!”
“所以今天找个人来陪我发泄一下。”
“你是说做惊心动魄的摩天轮对你来说是发泄?”
“没错,就像锻炼身体, 出出汗,活动心脏是最好的消除坏心情的工具。”
“那我可否问为什么我有幸作为护花使者呢?”
“错,这里可没有花,选你是觉得你应该禁得起折腾,我没看错吧?”雅君这时的口气有些挑逗,也放松了许多。
“那我们就走着瞧。”
到了游乐场, 除了门票,雅君坚持他们应该买”特权票“,也就是队伍少很多的VIP通道。
“小姐, 那比门票还贵,你还真是顶级粉丝呀?”
“怎么,蒋先生,如果有经济困难,需要我请客,请开口。”
“你是不是总能找到讽刺我的话题呀? ”雅君只是调皮得抬了抬眉毛,买了自己的那份儿就进入游乐场的大门了。动物园的大门五颜六色,被各种动物和过山车的造型点缀着,天真而俏皮, 与他们在车里的那些政治,法律和贪污的灰暗而压抑的话题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继伟检票进入游乐场的那一刻,感觉与雅君一起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充满新的可能。
在这个小孩子和学生们最疯狂的地盘, 继伟被气氛渲染了, 他听到了过山车上传来的尖叫声, 那种刺激的记忆开始涌回来了。 雅君看着地图,很有目的得往前走, 他像一个参加春游的中学生,跟上“老师”的队伍。今晚看来只能被她指挥了。 就这样, 他稀里糊涂得被拽到了直上直下的双塔前,因为他们不用排队, 又正赶上一批人正被送回来,继伟还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跟着雅君坐在了一个位置上,现在正在被一个工作人员扣上安全椅的上半部分, 他们使劲儿得往下压安全杆儿,押得下半身有些不舒服, 不过他这时候担心不是那个。 他对坐在旁边的雅君说:”
“我的律师大人, 你一上来就来最刺激的, 精神没有点儿缓冲吗?“继伟在这个新的环境中找到了更多的勇气,主动挑逗雅君。
“有这个必要吗?怎么都是怕,就干脆来个最怕的?”
“什么,你也怕?”
“因为怕,所以才喜欢呀。”
继伟看见雅君闭上了眼睛, 深呼吸了一口气, 故意来回晃悠她在座位下方悬着的两条腿。 他从来都没想象过她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这让他更加放松了警惕,他何尝又不是一个穿了西服的大男孩呢。今天他可以放下在投资商,创业团队或者老爸面前的那种锋芒, 可以做一会儿卸去铠甲的自己。 这个自己好像早在他高中时候被那群男孩子欺负的时候就已经不大有机会出来了。 也就偶尔和姐姐还能展露一下,就连和妈妈在一起他都要把自己最大男人的一面拿出来,否则妈妈还能依靠谁呢。
继伟一般胡思乱想着一边双手紧握着座位保护框的两个把手。 “你开始紧张了吗?”
“恩,非常。”说着雅君深吸一口。
继伟下一句话还没出口, 他们已经被这个娱乐机器送上了半空中,等到大部分人反应过来开始尖叫时,机器已经停了下来, 让他们挂在半空中, 等待下一秒的刺激。继伟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蹦蹦在跳, 他往雅君那边瞅过去, 她还闭着眼睛,但脸上却是露出笑意。 “就是因为这个。”继伟告诉自己,“就是为了能有这一刻的感觉, 我才一直冒着阻力往前冲。” 即使他一直清楚自己想要找的具体是什么,但有些东西出现的时候你才会有知道自己等待已久。两个肩并肩的冒险者,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惊险什么时候到来,也并不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在瞬间的坠落后粉身碎骨。 这在双塔上让人很脆弱的时刻,创造了一股冲动与他们一起悬在半空中。
“你快睁开眼睛, 这上面景色很好,应该是游乐场最高点了,快点儿!“继伟想抓住这一刻与她创造一个共同的记忆。
雅君慢慢睁开了眼睛, 还是保持着那个孩子般的笑, 看着已经逐渐发暗的夜景,又看了看继伟那双锁定在她脸上的双眼, 她不由自主得伸出手去摸了摸继伟眼角的胎记,她觉得这是他脸上自己最喜欢的部分,最让她心仪的,也是只属于他的。 继伟暂时忘记了这个胎记给自己带来过的很多心痛,感受着她指尖的温暖。 就在此刻, 机器向他们再度发动了攻击,他们同时往下坠落了仿佛四万八千里, 又毫无警告得往上蹿回了一半儿他们刚降落的距离。雅君不得不把手重新抓住自己的安全把手, 这个全过程中, 两个人都冲着对方傻笑,雅君加了几声兴奋地尖叫,继伟也配合她喊了一气儿。
当他们都顺利回到地面时,继伟仿佛感觉这短短30秒的高空游让他与她缩短了几个星期以来无法逾越的距离。雅君打开安全坐,跳下来, 冲着继伟喊,”再来?“
”真的? No! ”
继伟骑虎难下,最后被雅君带着又做了2次双塔, 2次过山车, 2次海盗船,最后夜幕完全降下后,走了一遍有真人捣鬼的鬼屋,这才赢得了最后与她在摩天轮上安静得转一圈儿的机会。 他把积攒了多少年的尖叫都在今天释放出来了。他兴奋得不得了,但也精疲力尽了。他不是20多岁的小伙子了。
在摩天轮里, 他想利用这种摩天轮中创造的亲密空间,再接近她一点。 他不是要吻她,虽然他很想,他知道那可以来得很快,但他要的比这个要多。他其实还一点儿都不了解她,除了她迷人的气质,她的胆量, 其他很多都还是个谜。他们的圈子除了他的干妈外,交叉几乎为零,或者说交叉的地方都是他们的冲突点,正像雅君早就说过的。
“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对付市长?你不怕吗?”一直看着窗外景色的雅君,没有马上回答,仿佛还在沉浸在他们沉默中。 她缓慢得回过头来看着继伟,眼睛还没有与他的接触,保持一种对远处景色的留恋。
”我怕。”
“怕还硬着来?”
“恩。”雅君把注意力慢慢放在继伟的脸上了,“越怕越得面对。每次遇到让我觉得恐惧的事儿,我就要做另外一件让我恐惧的事儿,证明给自己看我有接受挑战的能力。你呢?什么都不恐惧?或你还没有经历过什么让你恐惧的事儿?”
“也许我比较幸运吧,我好像还没有。“继伟又认真想了一下,”不对, 敲Josh家门之前,我害怕了,但我还是说服了自己。”
雅君低下头,往他们两双腿之间的黑漆漆的空间看去。继伟感到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已经建立起的一点儿共识好像在慢慢随着她的眼神溜走。他们刚才的沉默仿佛更和谐。 雅君抬起头冲他微笑,但这次的笑是一个礼貌的笑。 刚才尖叫时候透明的她已经找不到痕迹了。 她又离他远了。继伟后悔自己的问题打破了这个神奇的夜晚。他刚才心急了。
“你为什么选择接受慈善基金,对一个还在锻炼商业领导力的人来讲,这是一个不被关注的角落。”雅君认真得问。
“这也算是我与父亲的一个妥协吧,”继伟坦诚地说,“他希望我接管公司,而我还要自己创业。但我答应了协助一些慈善基金的活动,我想也许如果我能看到父亲的财力真的在做一些实质的好事儿,是我的小公司做不到的, 我能更客观的判断自己未来的管理生涯。不管是接续自己的事业,还是接手父亲的,而不是盲目得放弃父亲所给的机会。”继伟希望自己的坦诚能够找回他们刚刚建立的心照不宣。可雅君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又往窗外望去。继伟也没有再打扰这夜晚的寂静,他们两个静悄悄的坐在摩天轮的小车里,看着周围城市的景象和空中几个孤单的星星。 继伟偶尔偷偷看她的脸,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察自己满怀期待的眼神。
摩天轮已经升到了最高点了。 继伟感觉他们正在下降。 他一直看着的夜空也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就像眼前的她一样。 继伟的遗憾和紧张随着他们空中小家的下降逐渐增加。 他还没有足够机会与她独处, 他需要更多时间,可他一时想不出来什么理由,就连问什么问题都一时大脑空白。 慌乱中,他说出了自己第一个想到的问题。
”你家人都在加州吗?“
“在。”雅君很快就回答了,虽然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摩天轮车厢里的微弱的灯光照亮下,她的脸让继伟觉得格外温柔。
“他们住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
“那你有没有其他亲戚呢?”
“没有。他们有一些在大陆,很多年没联系了。”
“哦,”继伟从她的语气意识到家庭这个话题不大合适,“对了,“继伟突然想起来他一直想问的一个话题,”你是在哪学的夺武器那一手?那天你在宴会上的样子可不是一般的功底。”
“一个在贫民窟长大的女孩子,总得学点儿什么,壮壮胆。”
继伟此刻意识到他刚才在她脸上发觉的温柔其实更像一种伤感。 虽然她如此强势,但他读过的一篇文章里提到过表面的强势往往是为隐藏的脆弱打掩护。虽然那是篇娱乐式的肤浅心理分析文章,也许并不完全无道理。 虽然她的好强心绝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弱点,但如果他用心,他可以慢慢拨开她的保护层。
“你在哪里出生的?”
“广州某个地方,你呢?“
“在美国,不过我小时候我回上海生活了一段。”
”恩,你好像告诉过我。“
又是一阵沉默。 继伟不想问她的工作, 怕她觉得他是为市长打听。也不想问她的身世,怕触痛她的伤心事儿。
“该回了。”雅君突然打起精神说。
“那边没什么亲戚了,很多年没回了。”继伟回答说。
可雅君说的是该下摩天轮了,他们已经回到了地面。 雅君打开了门先迈了出去。 继伟反应过来后跟着她下去。 此时大部分娱乐项目都已经停止了。
“Attention everyone, Six Flags will be closing in 15 minutes. Please proceed to the main gate to exit the park. Thank you for coming and visit us soon again. “
游乐场的广播系统开始提醒大家他们要关门了, 该离场了。 雅君下了摩天轮慢慢得往游乐场大门方向走。 继伟紧跟在后面,好几次都有一种冲动要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停下来,面对她,和她继续说说话,任何话,他这个时候对她说的任何事都感兴趣,她的全身都是问号。他甚至觉得她的步伐也刻意得在放慢,仿佛等待着什么。 可他没有行动。他不知道自己是胆怯还是谨慎。 在犹豫中,他一眨眼就跟着她走到停车场,两个人上了车,开始往回开。继伟的肚子感到空空的,这才意识到他们还没吃完饭:“去吃晚饭吗?”
“不了,我还要回家做些工作。”雅君礼貌得拒绝了。继伟顺从得作她的司机,往旧金山开。 听着NPR新闻广播电台的节目, 他很快就开到了法院的停车场。 继伟不得不感到失望现在没什么交通阻塞。到了停车场, 雅君打开车门, 跳了下去,转过身笑着说:
“Jack,谢谢你去看Josh。希望你继续支持这些项目, 也希望你能明白你们每一次的捐助对这些生活的弱者是多么的重要。Bye.”说完, 雅君伸出手与坐在驾驶座上的继伟握手。 这是继伟没意料到的。 其实这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想,到了目的地,他们会怎么告别。她有没有可能在与他多待一会儿? 甚至给他一个脸颊一个轻轻的吻?他不敢奢望,但他也并不甘心就这么让一个奇妙的夜晚就此结束。 他看着她伸过来的那只手,一只没什么难忘特征的手,既不显得多么强壮有力,也没有钢琴手的细长, 只有她右手中指一个略微凸起的老茧让他在脑子里画上只属于她的记号。 他把眼神从她的手转到她的脸上时,看到她正在看着自己的右眼角,自己胎记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的胎记能否在她心中也能像她手指在他心中一样占有个特殊的位置。 他们两个同时意识到这个告别已经延续了不自然的长度, 她刚要把手缩回去,他迅速得抓住了她, 牢牢得握在自己的手里。这种其他时候没有任何特殊意思的肌肤接触却让继伟的体内感觉一种兴奋。 这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 他无法解读她的脸, 也没有时间了。 她已经挣脱了他的手掌,关上了他的车门,用比平时略微加速的步伐走向了她的本田车。继伟忙把自己乘客坐那边的窗户打开, 冲着马上就可能听不到他声音的雅君喊了一声:
“Hey, 上次去医院接你的男人, 不是你男朋友吧?”然后尽全力掩盖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后的尴尬。
雅君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着继伟,几乎没有声音得说了一声 “不是”, 然后扭头就继续往前走了。可停车场的灯光太暗了,继伟根本看不到她当时的嘴型,也没有听到。 他坐在车里,一直看着她把车开走。停车场里安静得很, 只有他的发动机嗡嗡声给他作伴。 继伟又一次感到了一种离别已久孤独感。
——
雅君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居然冲动得邀请了他一起去游乐场。大陪审团失败后, 同事都来安慰她,说几句鼓励的话。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但她心里及其懊恼,甚至好几天无法按时完成其他几个案子的工作。 她告诉总检察官,她不会放弃,一定会继续寻找证据, 下次准备再充足点儿,可她心里却还一点儿新方向都没有。 当晚她一气之下跑了10个英里, 是她平时的2倍, 搞得自己脚踝都差点儿扭坏了。 可还是无法把自己心中的无奈发泄出去。 这她才想到了要去游乐场, 小时候她最喜欢的地方。 她拿起电话本来是想打电话找茹文陪她一起去,可立马想起来茹文前天刚刚去香港准备婚礼了。 又打电话给邻居Mark,Mark恰巧又跑在拉斯维加斯和他男朋友度假。 她也想到了对面办公室的Anthony,Anthony虽然不像是胆子特别大的, 但肯定愿意舍命陪她。但她明白Anthony对她的意思,她不想给人家任何误导。 她今晚只需要一个一起痛快一场的玩伴,过后可以轻松拜拜。 这时候蒋继伟的名字浮现在她脑海里。 他虽然也在追她,但应该是玩得起的人。 她坚信他们肯定不可能有什么,玩起来就可以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话虽这么说, 在她换了便装从办公室往法院走的时候,她还是改变了主意。 要说她对继伟一点幻想没有也是自欺欺人。 且不说继伟的自信气质让他显得很有魅力,也不说他为Josh家里做的事儿确实感动了她。比较重要的一点是,在她心目中,如果她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她渴望是一个中国血统的人,幻想着自己与孩子和老公可以一起在家里说中文,就像自己与爸妈和哥哥那样。。 而这么多年来追求她这种比较强势的女人的还是白人和黑人偏多。法律圈子里的亚裔少,即使在旧金山法院里的与她年龄相当亚裔男性也为数不多。 此外,在这个圈子里的都是比较强势的男性,大都与一个温柔一点异性儿的才能来电。 她不够温柔,说话太耿直,个子又偏高,对所剩无几的单身亚裔男性就更缺乏吸引力了。当然不能说他们对她没幻想,只能说她让他们不大敢靠近。 雅君自己也无暇主动追求爱情。 所以她这几年已逐渐接受等她准备好结婚的那一天,站在她旁边对她发誓的男人很可能不是中国人。 继伟的出现贴补了她“爱情”市场空白,给了她一个说中文的追求者,让那与她这几年越来越远的幻想仿佛多了一个可能,即使是一个不大可能的可能。 也正因为继伟给了她这种诱惑,她还是需要防备着他,即使他本人无恶意,但他背后的势力凶气十足。
他来接她的时候,雅君本打算告诉他自己临时有工作会议去不了了。她都已经准备开口了, 可看到坐在驾驶座上的他,满脸诚意的笑容让她顿时打消了爽约的念头。 她明白这也是自己延长一点儿自己幻想的借口。 这一晚上, 她都下意识得想创造一个小冲突,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得把他甩掉了。 可一切感觉是那么的自然, 她叫他,不,是近乎命令他与她一次一次得坐过山车的时候,他都那么听话。 坐在摩天轮里她感觉累了的时候,他又仿佛能感觉到她需要一点安静。 他的同领心让她没有挑起事端的借口, 她喜欢与他在一起的感觉, 这让她越来越紧张。她知道这是一种奢侈。仿佛一个正在减肥者破例允许自己吃一次巧克力雪糕,每一刻都带着一种负罪感。她期待着也恐惧着他的触摸。在双塔带他们悬在半空中时,她没有招架住心中的诱惑,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一个她感觉仿佛在另外一个生命轮回中见过的形状。 她庆幸双塔的凶猛打断了那一个小插曲。 这一晚她都感觉自己的汗毛竖立,不是因为游乐场的刺激,而是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下一刻都是她无法控制的未知数。她下了决心不再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这才勉强让这个特例约会延长到游乐场关门。 直到这一晚结束了, 到了法院的停车场,到了自己的地盘,她才重新找到言归正传说话的勇气,与他很正式地告别。 她自以为这种告别能抹杀掉他的任何幻想,也能把自己的杂念彻底拔除。当他问她关于Mark是不是她男朋友的时候,她并不想撒谎,但又不先给他任何鼓励,所以只是轻声得回答了他,或是回答了自己而已。她知道他听不到她说了什么。她还是一个矛盾体, 理智上已经开始策划案子下一步调查,内心却还秘密得渴望浪漫。 她想象着如果他这样也能听到她说了什么,就算是他们有缘分继续下去。 就好像多年前她和妈妈一起看过的一个刘德华和吴倩莲为主角的电影。她不记得名字了。 电影结尾时, 女主人公对要去执行任务的刘德华大声喊了很多遍,“我爱你!”可刘德华站在直升机的前面什么也听不见,可当女主人公只是悄悄得用心说时,他却从她的身体语言明白了她的意思。
开车离开了法院的停车场, 她也离开了继伟的视线。 他的魔力也许好摆脱一些了。 她知道她和他不是电影的主人公。现实要求她对继伟必须警惕。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是蒋伟国的儿子,市长的同盟。 即使他对她表示的一切都很真实可靠, 但他的背景比她前男友要优越很多。 一个缺乏磨难的人怎能理解她的痛,又如何能去抚平。 但也许,这也只是她自己退缩的借口。 她一个人惯了,任何新的依恋都是一种心理负担。拥有得越多,失去的恐惧也越大。 继续用自己的幻想填补自己心中的空虚比真正拥有要安全得多。
她开车回家的路上, 脑子里呈现出很久没有梦到过的那一幕。 一把刀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威胁着她, 16岁的她第一次学会了踢人,学着不像在那之前几年里那么害怕。她不是刻意向继伟隐瞒自己为什么会学武术,她只是尽量不从记忆中招惹那些伤疤。但此时她一个人坐在车里, 她无法控制自己在回忆库里寻找答案。 不, 她甩了一下自己的头,她不能够让自己沉浸在任何脆弱的感受,她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完成她多年以来的目标, 她必须要全神贯注。 继伟只充其量是她办案的情报线索之一,而且到现在为止他又没什么用处, 她不能让他在脑子里占据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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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自己监狱的建筑师。 自己心中的铁门只有自己有钥匙。 可我们很多人总以为只有周围的人才是囚禁自己的罪魁祸首,甘心把自己幸福钥匙交给别人看管,即使别人并不接受甚至并不知晓。 雅君把自己心里笼子的钥匙交给了她的案子, 继伟暂时走不进去。 当他积极寻找打开雅君心的钥匙时, 妈妈陈丽珍此时却烦恼自己如何才能收买丈夫的心。
”我怎么就打动不了他呢?“继伟母亲此刻正坐在她心理医生的对面,谈着她对丈夫的无奈。 虽然平时她表面上对丈夫的冷漠不做过激的反应,一直习惯于以笑脸碰冷屁股,但是她心里很在乎。陈丽珍坐在一个只有20多平米的办公室,屋里除了两张看上去比较舒服的沙发椅和为每个沙发椅配置的小茶几外,只有一张不大的写字台和皮制办公椅。 写字台上有一台关着的笔记本电脑,一摞摆放得很整齐的书籍,一个笔筒。 屋里的墙上挂了心理学学位证书,心理学会的资质认证,和几个历年来得的一些荣誉奖状。 整个屋子给人一种一丝不苟,整洁,毫无瑕疵的印象。
“我感觉到你认为你们之间还缺乏什么?”姚咨询师问陈丽珍。
“你说呢,你也听我聊过了。 我尽全力尊重他的时间。尊重他的工作,他的应酬。 他让我找你谈心,我这不也来了吗?他什么都告诉你吧,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能拉近他的心呢?你了解他.”
”你知道我不能把他的隐私告诉你。本来我是不该同时治疗夫妻两个人。他决定停止治疗,我和你才可以见面。但他的治疗记录还是要保密的。“
又是要为蒋伟国保持隐私,这话Fiona也说了很多次了。 陈丽珍心里感到一丝反感,但她轻声细语得说:“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他到底说什么,我只是需要一点儿建议,我该怎么才能让他开心呢?你可以交给我对症下药。”
“虽然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仿佛还是有很多不安? ”
陈丽珍微微低下头,不知道是在避免还是正在思考答案。 她今天穿了奥巴马夫人的设计师Jimmy Choo牌子的西服套装,上身是米黄色的,镶嵌了两个黑边的口袋,下身是配套的笔直的黑裤子。脚上穿的是Calvin Klein的米黄半高跟鞋。 已经30多年没有上过班的她,经常喜欢在外出时让自己打扮得像一个职业女性,这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有分量的女人,不光是照顾家里的一切,也在扶持着丈夫的事业,维持着他大企业家的形象。 她的双手跨在胸前,略显紧张。
“我知道伟国他是在乎我的,我不觉得他不爱我。 他一直护着我。有些事情就连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律师都不知道,就是Fiona Chen, 你也听我说过她。 ”陈丽珍自我安慰着。
“你这么肯定他在乎你,但仿佛这还不够?”姚咨询师的语气很平和,并没有要批评她的意思。
“我只是希望他多注意我,多回家。”
“我明白这是你的心愿。 这么多年了,好像都一直不大可能实现。”
“你说得不对,只要我们想做的,肯用心,就一定能做到。”
姚咨询师停下来,重新审视一边自己眼前这个来访者。 她的眼神和举止都柔和,不紧不慢,却带了一股不容易攻破的坚定。
“我们开始治疗的时候,你就说过自己对他太依赖了,你来的目的就是想帮助自己更独立,这还是正确的吗?”
“我很独立呀,我从不需要他过多的注意力, 还不够独立吗?”
“这有些自相矛盾了,你这不刚刚说还是希望他多回家吗?你的幸福感还是依赖于与他相处的时间。”
“这是我的本能,我无法改变。但是他不回来,我也没生气,也没对他发脾气。”
“生活中什么部分是属于你自己的,与他无关?比如运动?朋友? 旅游?”
“我喜欢做太极呀, 我也和朋友一起上街,但是我总得回家,家是我的跟基地。这人人都一样,你不是吗?”
“是的,家是休息的地方,不需要再有压力。 可听起来在家里,你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会完成的。 我只能更加努力。我知道因为我的努力,他才一直陪着我,没有离开我。”
“你的意思是他有想过要离开你, 但他留下是因为你表现得好?”
“你说呢? 难道不是吗?”陈丽珍还是在想办法让咨询师透露丈夫与她私下的谈话。 咨询师没有反应。
“也就是说你认为他是因为内疚留下来,不是因为爱你?”
“那总比一个人好呀。再说我相信,只要我坚持,我相信一定能打动他。他绝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陈丽珍说这话时望着窗外的天空,并没有再看着她的咨询师,仿佛不让对面这个人动摇自己的决心。
姚咨询师停顿了一下谈话。她不知道该同情这个女人,还是应该骂她不要这么天真。 她已经跟这个男人生活30多年了,再多30年又能怎样呢。 她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桌面上一张全家福,她的老公在她的旁边搂着两个孩子,笑得那么灿烂。 她自己也站在他旁边和孩子的后面, 却笑得有些不自然。 自己也付出了这么多,比这个女人还要执着,埋头工作挣钱养家, 到头来又怎样呢?不要说陈丽珍这种家庭妇女, 太多高智商的女来访者在感情上都是那么一意孤行 。 陈丽珍还不如向她学习,有气又恨就发泄出来,其他的就不要奢望了。想到这时,姚咨询师有了一个灵感。
“你和我提过,你第一个男朋友, 他是?”“我不想提他,他对我不重要。”“我记得他对你心里的影响很大。”
“那是30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不想再讲了。”
“我隐约觉得与他的心结和你现在的现状有关。”
“可我没什么好缓解的,我现在很好呀?我很幸福。 我有个能干的好老公, 两个非常棒的孩子,我还有什么抱怨的呢?“说这些的时候陈丽珍的语速略为加快了一些。
“那你觉得你找我了主要是为什么呢?”
“我只是为了让伟国高兴才来找你的。”
她们又绕回到伟国身上了,咨询师无奈得叹了口气。这位叫做姚琴的心理咨询师, 和很多老一代心理工作者一样,还是习惯用笔和纸做笔记。 她一边听陈丽珍讲话,一边做来访者的谈话记录。她从伯克利毕业后,在哈佛拿到的心理学位,让第一代移民的的父母非常骄傲。但她依然违背了父亲想让她做心脏医师的意愿,选择了心理学。 依有工程师背景的父亲的说法,心理学无非是为了中上等阶层发牢骚发明的专业,不算真科学。 但姚琴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她的坚持得到了回报。 那个年代亚裔的心理医生几乎为零,而旧金山一代讲国语的中上等收入的华人又不算少。 随着经济生活的稳定,也更多关注自己精神苦恼的根源。 瑶琴在附近一个大诊所实习几年后,在旧金山半岛开了自己的工作室。 她和蒋伟国一家人就在那时认识的。 那时她来访者还不算多,是Fiona推荐蒋伟国到她诊所的。Fiona和她也只是很浅的交情,所以接受蒋伟国没有什么执业冲突。 在蒋伟国结婚不久就开始来看她了。 刚开始Fiona还要使劲儿说服蒋伟国坚持去,他毕竟生活在一个对心理治疗概念不是很强烈的时代。但是过了半年左右,蒋伟国就把姚琴这当成每周必去的地方。一旦蒋伟国对她满意,她在华人圈子里的名声也就自然传开了。她很早就停止接受有服药需求的病理,而是专职做心理治疗。 现在治疗很多当地有财力的家庭,也包括很多说英语的客户。 刚开诊所的时候,瑶琴自己也结婚不久。 现在的她也年过半百了。头发里一半都是银丝了。 这些年看了太多来访者,让她对第一代华裔和他们的后代的心理了解很多。 但这也让她感到疲惫。有些人的情感疙瘩早已清楚了。他们自己必须能够独立走下一步,把他们在治疗室里自我分析后明白的道理放进行动里。 很多来访者执行力还不到位,只是不断把治疗当成一种一辈子的拐杖。虽然这让她的诊疗收入一直非常有保证, 但让她的成就感打折。 最近她也感觉自己越来越没耐心了。
瑶琴静静得看了看眼前的陈丽珍。 在自己的来访者案例本上写下:“2nd meeting, patient in denial of problem. Explored……”一个还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的来访者是最难医治的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