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篾匠的儿子

我的家就在岑河镇陈龙村二组。陈龙村位于岑河镇东南约一点五公里处,这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村。

陈龙村,它既不是古村,又不是名村。村子普通的如同清夜里布满参天中,一颗极不耀眼的星星。虽然村名冠以“陈龙”二字,只可惜地无藏龙之故事,天更无苍龙凌空之传说。据新编《岑河镇志》载:陈龙村得名于“陈龙垱”。“陈龙垱”也仅见于当地志书,至于“垱”字,可能与我们祖祖辈辈所处的地理环境有关。这里曾经是水乡泽国,七十年前,有垸有湖,湖波荡漾,芦苇丛生,人们泛舟远行,行船可达三湖。“垱”是土筑城的堤坝,用来挡水的。我们可以想象:很多年前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先辈们一定书写过与水博弈的动人篇章!至于陈龙村以人居姓氏来命名的可能性不大,在现有3492人中,村民姓氏就多以“黄、赵、毛、肖、胡、杨、何、王、刘、谭”等姓为主,恰好“陈”、“龙”二姓极为罕见。陈龙村得名于“陈龙垱”,仅此而已。文字的魅力,在于它能记载历史!而有关“陈龙垱”的来历,只能是历史给我们这些后辈留下来了的一个遗憾!

由于这里地处四湖地区的腹地,也曾经是一个血吸虫病高发区。“千村薜荔人遗失,万户萧条鬼唱歌”。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一片凄凉!

追溯前几代人,我家就是靠篾匠这个手艺活谋生的。我的父亲是一个篾匠,方圆十里八乡,别人能做的竹器,他都会信手拈来,别人不会的竹器,他也会一些。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就看见我的父亲,做的一种很精致的提篮。这种提篮,就是乡村妇女做针线笸箩用的。当地习俗,姑娘出嫁后,娘家要送礼品。在那个物质生活极为匮乏的年月里,乡下人生活条件更为艰苦!我的父亲,他就地取材,凭借他的智慧,把一个普通的针线笸箩做成一件工艺品。既然是一件工艺品,就要做得精细,就必须把篾整理的如纸一样薄,如丝一样细,款式要美观大方。他曾经就说过,只能做筲箕之类的粗活,算不了一个真正的篾匠!

传统的手艺人,不仅手艺活要做得好,而且行走江湖,还应该遵守江湖规矩。比如,当篾匠和木匠在同一个东家做工,吃饭的时候,只能是木匠才能坐上席。因为木匠的祖先是鲁班,木匠是篾匠的泰山(岳父)。规矩虽陈旧,但你若无视规矩,你的浅薄无礼,易被同行耻笑。往往祖祖辈辈所恪守的规矩,流俗于民间,能被后人流传、秉承,是民间手艺人的一种文化,最为朴实的表达方式。艺人是靠走江湖谋生的,自然要多了解一些江湖行话。而诸如此类的江湖行规,也眼看将要失传了。

黄家场,不仅家家户户以做篾活为生计,而且在我家南边不远处,以前还有竹器竹子交易市场。随着家庭手工业的兴起,黄家场率先形成了以竹器交易为主的,兼营日杂用品的集贸市场。一九八四年,我初到岳父家,有人就问我,你是哪里人?我回答,我是黄家场的。他又问,是不是专门做竹子交易的地方?我说,是的。你们那里很苦,做篾活的地方不好,我仍然大大方方地回答他,是的。看来黄家场竹器交易在那信息不发达,交通不便利的情况下,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黄家场的篾器市场,南到长江之滨,北越长湖而及荆门的后港,东抵潜江的浩口,西至荆沙城区。这方圆数十里的地方,都留下了我们黄家场儿女营生的足迹!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及至我们这一代人,就有不少的人,做过篾器。一九八一年七月,我也开始跟着母亲学做农活,跟着我的父亲学犁地。农闲时,我们兄妹四人就跟着我的祖母学做筛子、簸箕之类的篾器。比起我们村里的同龄人,我走进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要迟的多。当他们都是熟练的农民了,我还分辨不出花生苗与黄豆苗,我更分辨不出秧苗与稗草。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这多半是因为我们篾匠之家,就从来不重视稼穑的缘故。

年轻时,我就把大量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篾器的制作之中。我们家的主打产品是做筛子与簸箕,做这种篾器是要有真功夫的。我记得,很多家庭还不擅长薄篾。筛子、簸箕的工艺的难点体现在划篾,这是一个技巧性很强的活儿。好的竹子,有的人能划出八层篾,否则不仅成本大了,而且直接影响篾器的质量。

我的篾艺,是从学划篾开始的。划篾易坏手指,一层层的篾,要做到薄如纸,细如丝,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常常是稍不留意,篾就会把手指划开。划篾时,用力要一致,速度要均匀,起头不可随意,尤其是划青篾最后一次时,直接用手撕开时,大指拇能很灵巧的操作,双手十指能配合的很好,要不停地翻动。编织筛面时,筛眼的大小要一致。速度要快,一张筛面,最快也要四十五分钟。人要坐下来,打好盘腿,坐姿如同一个虔诚的出家人一样,我自己常常能这样坐上四个小时。

我整天困在家里划篾、编织筛面,劳作的苦闷,只待日落后,才能稍有解乏。我丝毫不敢把所谓的理想与希望,寄托在我成天的篾器制作之中,但我也丝毫不敢懈怠眼前的活儿!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无论是划篾,还是做筛面子,都是一件看起来很轻松,实际上是很苦的一门手艺活。单就打盘腿,我就要坐上四个小时,所以“有女不嫁黄家场”,这个流传盛广的名言还是有些道理的。所幸我做过几年的篾器。我学会了划薄篾,我应该是村里还能划薄篾的最为年轻的人了。

做篾活如同修行一样,我长年累月都是手里拿着一把篾刀,面对着一捆竹子,就这样守望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光阴荏苒,我总是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我的青春就是与寂寞相伴的,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作为“荆楚工匠第一村”的后辈,我们应该做到继承与创新同步进行,我们要大胆地放弃传统的篾器制作。有些手工活,我们可以通过网上查阅一些精美的篾编工艺品,就可以看图自己学着做。比如做篮子,我们要本着美观、小巧、精致、实用的理念,在创新中求发展,在发展中求创新。篾器比塑料袋要环保,要经久耐用一些,以优质产品来激活市场需求。如果我们抱残守缺,脚下的路,就只会越走越窄。把普通的竹编活,当作竹编艺术品来认真对待。相信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被人们乐意接受的!

陈龙村世世代代的篾匠,就是与竹子打交道的人!

四十多年前,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竹园。即便有些家庭不以做篾器为生计,也照样是拥有几分地的竹园。尽管我的家乡,没有一碧千里的竹海,无法与全国著名的十大竹乡相提并论。可是在这个河流纵横,湖泊连片的“鱼米之乡”,竹园就成了这块土地上,别具一格的风景。

这里的竹子大多以水竹为主,极少见观赏性的竹子。水竹这是编织篾器的需要,也是生存的需要!“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工匠村的人是爱竹的。他们出于对竹子的需求,仅仅是停留在物资层面上的需求。由于大多数人,他们没有多少文化,因此至今未见我们的先辈,有人以诗吟竹,为竹泼墨挥毫。他们对竹子的爱,通常是以最为原始,最为直接,最为实在的一种方式,来表达最为淳朴的情感。世世代代的竹乡人,延续至今,能保存好祖传的竹园,就是很好的例证!

自我记事起,我家的竹园面积比现在的竹园要大多,竹子也比现在粗得多。可我家的竹园,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年月里,竹园就遭遇过灭顶之灾!大约是一九七二年的冬季,大队要砍伐竹园,我的父亲,因此上访到原江陵县人民政府,而激怒了大队干部。于是干部带领民兵小分队,一夜之间,把我家的竹园给砍伐完了。先天的竹子还是郁郁葱葱的,转瞬间就只剩下了一地的竹兜子。一个原本极富有生命力的竹园,活生生的在乱刀挥舞下沉寂了,倒下来的竹子横七竖八的,像战后的死尸,横陈一地。其惨状就连那常常栖息在竹园的鸟儿,顿时也觉得有种无家可归的凄凉!一个曾经经历过战火,能度过一九五四年的大水灾和四十五天冰雪之灾的竹园,却遭遇了人祸。我家的竹园只好撂荒。荒芜了的竹园,也荒芜了竹乡儿女的心。这里的篾匠,便断绝赖以生存的出路。竹园改种棉花的几年里,田边还有稀疏的细小的竹子坚强的生长着。只是再无心经营,而任其自生自灭。

一九七七年的春夏之交,我家的竹园,居然大面积的开始萌芽出嫩笋,这真是一个奇迹!一阵阵初夏的雨,如甘霖浇灌着这片土地。一根根竹笋破土而出,铆足劲儿一样,节节升高。竹笋生长极快,它是唯一种看得见其生长状态的植物。雨后的新竹,那满眼的新绿,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片明艳!一户户的竹园,连成了一片片。十里竹乡,终于因为竹子的复原,而焕发出勃勃生机!竹子的魅力是有其根,这正像工匠村里有其传人一样,生生不息!

整个春天,竹子都是寂寞的。竹子能把全部生命力都蕴藏在土壤里,只有初夏的雨水才能唤醒竹笋乘势而上。竹子在遇风吹雨打时,有张力;在遇酷暑寒冬时,显清俊;在岁月更迭中,保峥嵘。竹子的品格,也正是世代竹乡儿女孜孜以求的境界!

在中国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浪潮中,传统的手工业已经渐行渐远渐的今天。昔日我们村家家户户做篾活的场景,即将谢幕。儿时的记忆,年轻时曾经亲历的事,都成了我挥之不去的乡愁!

这几年,我一直因在异乡谋生。从渤海湾到北部湾,我走遍了祖国一万多公里的海岸线。我亲身体会到了京津唐城市群、长江三角洲城市群、珠江三角城市群的繁荣昌盛的强劲势头;我领略到了长江中下游平原、华北平原、东北平原的广袤无垠;常年的海上生活,我见证了狂风巨浪的惊心动魄场面,欣赏到了海阔天空的壮美景色!

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的前方有多难的路,我都要义无反顾的往前行!要始终牢记:我是一个篾匠的儿子;是从竹乡走出来的一个农民工;是“荆楚工匠第一村”的后生。千里之外,苍茫的天空下,碧波荡漾的海上,我站在船头,遥望故乡,陈龙村仿佛就是我一颗跳动不已的心脏!

——本文发表于《荆州文学》

黄支兵

写于广东广州

2019年5月19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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