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在教室里黑板上挂着的时钟砰地一声砸下来的时候。
老师受了轻伤,钟刚好从她左肩处砸去,在时钟掉地后的那一秒,班上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有的女生在那一瞬间竟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杨雷最先注意到地上的时钟静止了,他眯着眼,抬起稻谷似的垂到地的头,瞅了一眼写满复变函数的黑板,便又把头埋了下去。那种想要学好,却怎么也学不好的心,被学校的环境彻底放大了,想逃却不能逃的感觉让他极度恶心,比那种想吐吐不出的感觉还要难受。
窗外的樱花树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几片被风卷落的樱花瓣想冲到教师里来却被玻璃无情地挡在外面。
杨雷趴在课桌上又睁眼瞄了窗外一眼,阴沉的天空加深了他的不安,他想此刻高原的天空会怎么样呢,贡嘎雪山上大雪在下吗?梅里雪山呢,四姑娘山这回儿应该没人去登吧,啊!有点冷了呢,寒冷似乎冻住了他的思想也冻结了他的勇气。
真的是时候了,该出发了,可他依然挪不动脚步,那些想法想刮过的风一般在他脑海里生出有消失。
果然,不该在上课时睡觉。
钟被放回桌上,老师把电池重新装回去,想试着修好它,结果时钟仍然不动,似乎是对对它的浪费提出的抗议。
上课的感觉很像那些被蛛丝紧紧包裹住的蜘蛛产的卵,一层又一层,迷迷糊糊又黏糊糊的。
杨雷上课时的状态就像未带任何探测仪器的工兵,忐忑占据了他绝大部分时间,上课对他来说,显得特别慢,每到这时他就会默默祈祷,时间啊,快一点,再快一点吧。
或许,这次他的祈祷被听见了。时钟哐当一声回答了他。
日子越过越无聊,最平凡的生活竟然也变得吃力起来,可又没有任何解决之道,只能继续在这所像石柱一样的学校里徘徊,这里到处都是冷冰冰的,即便是同学们的笑容也只是让他的心底起了一层发了毛的寒霜,空旷的校内只有几棵树在撑着场子。
杨雷决定了,在第二天夜里12点的时候,这天晚上他最后一次确认了路线,并果断地确定了下来,他已经打包好了所有的行李,一个人超惹人注目的登山包,这里面装下了全部,雪山之书依然摊开在那儿,室友们都还没回来,他们一般都是去外面通宵玩游戏了,杨林拿出重装昨天刚取出来的火车票,反复看了几遍,心中充满了期待,
他写好了一张假条,这张假条花了他很长时间,因为理由不好编,可结果却也意外,班主任当着他的面把假条撕成碎片,那碎片落地时犹如那些樱花一样,
杨梅尴尬到极致,内心却很平静,向班主任说了声抱歉,就转身出去了,临走时,他轻轻的把门带上,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像凌晨的曙光。
他决定直接逃课,他返回寝室,背上登山包,就走了,他再次确认了包里的身份证,火车票,还有崭新的百元大钞,钱应该够了,不够可以找朋友支援一下,他关上门,向楼梯口走去,
在课堂上,同学们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不知所谓的时候,有个人却离开了,离开学校这座吃人的巨兽一脚踏入茫茫人海,自己给自己放假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说走就走的旅行真的超棒。
他从学校出发,第三天到了成都,从成都坐上了去拉萨的火车。火车人并不多,他在座位上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桌子上有一只蜜蜂,这只蜜蜂在他注意到那一刻,还在爬动,不过它明显受了什么伤,当他的意识回到蜜蜂身上时,蜜蜂已经一动不动了,杨雷竟在不知不觉中目睹了这个世界上一个伟大胜利,在这个通往天边的火车上。
玻璃上朦胧的雾气,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随着海拔的上升,它的双耳因气压的改变而膨胀起来,脑袋开始广播,猛然间,他似乎看到死神从虚空里探出的充满血丝的头颅,他头上满是蠕动的血,这张脸的皮刚刚被剥去,下一秒,他又一次回过神来时,瞬间就把这个给忘记了,只是他潜意识里却一刻也未曾忘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死神随时都伴随着每个人。
他呼吸稍微有点急促,喘不上气,这种感觉被安静的车厢吞没了,也被窗外打着玻璃窗的雨水洗去。
到了深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火车在铁轨上运行的声音,而同一时刻,他才发觉自己真正的活着,也许是这种活着的感觉,让他深刻领悟到,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有很多事压根就不值得追求,以前自己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游戏也好,自己疯狂迷恋,为之神魂颠倒的人也好,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起身走到车厢里的吸烟处,一个小火点在车厢里亮起一个身影靠在墙壁上,吮一吮,吸着无尽的寂寞。
第二天他早早就醒了,阳光很刺眼,远处的雪山上阳光晶莹剔透,盎然生机,火车已经运行了30来个小时,还有半天就要到了,高原上变幻莫测的天气,让他在四个小时内穿过了大雪,继而艳阳高照,一天经历四季似乎加快时间的流逝,感觉被周围的冷空气包围着,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虚无的,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他的出生像星星之火,烧开了他全部的人生,可往后等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缺少了很多东西,很多重要的东西。
阿里正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花裹住杨雷全身,他站在人群里,成了一个雪人,寒冷从他的每一个皮肤细胞侵入他的身体,快速吸取他身上的热量,放眼望去,那边是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的玛旁雍错,而那边则是世界的中心,冈仁波齐。
万字依然如此明显,人们认为这座山就是世界的中心,许多人在第一次见它后灵魂彻底折服,就是这样,山太高,自己竟是如此微不足道,人只有在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后,才会察觉到自己的伟大,这种矛盾的想法让人认识到生活的本质,生命的本质。弱小也可以很强大,这似乎冈仁波齐对每个见到它的人的馈赠。
转山的道路被大雪覆盖,但能在山脚下多住几天,对杨雷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积雪在第二天化了大半,融化的雪水让本已被河水冲垮的河岸再次受到重创,大块大块的花岗岩做成的巨型水泥墩,也抵挡不住那日积月累的冲击,人们的企图最终还是失败了,对抗自然在这个地方,无论何时,都显得十分困难。
杨雷住的客栈是一对藏族阿佳开的,这对姐妹长得像,妹妹手链很多,挂在手上,姐姐头发散乱,干活时候她们用用毛巾把头发裹住,刚进这种旅社的杨雷稍微有些不习惯。
看着好像几个月没洗过的被单,他心里发凉,可阿佳们和善的笑容,让他忘记这点。温暖的是人心,而不是其它什么东西,在高原上,物资匮乏如沙漠里的雨丝。而与她们的交流中他渐渐对这姐妹生起好感。
杨雷从小缺少母亲的爱,他在某一秒里发现了姐姐的轮廓竟是如此美丽。这感觉强烈的吸引着他,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可以说在那短暂的几秒时间里,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和她共同生活了30年,他了解她的所有,他知道她身上的每一颗痣,他知道她每分钟呼吸的具体次数他懂她每一个眼神的含义。
可同时他也做好了和她永不再见的准备,远处藏式房屋旁的柳树枯尽了,那时杨雷清楚地听到了柳叶枯萎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就意味着离别,他看着门口棵柳树:我喜欢你,我已经永远拥有你,剩下的只是告别。
或许是一生的告别。
第二天早晨积雪化了大半,已经能出发了,赵大哥已经准备好了,在吃着香喷喷的黑米粥,他已经转了一百零七次了,几乎一天一次,他说今天天气特别好,他早早的就起来了,把各样东西准备妥当。出发前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杨雷也很开心,自己的开始和别人的终结,刚好衔接在了一起。
赵大哥胡子长,鼻子向上勾去,眼睛深邃,眼眶红肿,近看你会觉得它充满力量,这让杨雷肃然起敬,坚持本身不易,何况是跟生命比赛,坚持走四个月,107天啊,在人的一生中能花多少个107天只用来走路呢?
杨雷跟在赵大哥身后,小心翼翼地避着路上的碎石,偶尔也望一下四周的山,悬崖也被山硬逼着变得更加险峻了,各色的奇怪的石头,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石头,给人以某种神奇的力量,看着它们你会想起那句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转山,一般人都分两天走,带着愉快的心情。他们在山谷里走着,脚踩在那些路上,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那叫人全身心放松,彻底融入大自然。他忘记了一切,他仿佛回到了中世纪,或者更古老的时代,在翻过一个山坡后,他们来到一个祭祀的地方,那里有着巨大的经幡,还有成堆的牦牛角,尼玛堆。一个门框上挂着法铃铛,他们经过时都要去拉响它,另外一边有条小路通往天葬台,只有德高望重的僧人才能在那边下葬。
杨雷望着那边成群的乌鸦,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他觉得自己以后也要去喂乌鸦,让乌鸦吃掉自己的每一个灵魂,那些被吃掉的灵魂长入乌鸦的眼睛里面。他就不只有一个世界了,所有的世界都在循环。
走了一天后,到了雪山背面的下面,那里有很多的帐篷,杨雷和赵大哥住在一个帐篷里,他从帐篷里出来,盯着河对面山腰上的寺庙,看个老半天,掉下来的雪花轻轻地融进他的羽绒服里,那些山间的雪,那么白,那么刺眼,周围人声嘈杂。有人在大声呼喊,有马嘶鸣,各种语言汇集在一起,世界变小了。
这里的天空的云,比学校更黑暗,学校里黑暗的天空只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这里却不会。在这里的云,能把人彻底压死,也让人觉得自己死后能得到重生。
隔天五点左右他就听到有人在收拾行李了,有人在门外举行仪式,肯定是那些印度教搞的鬼。不过他又升起一股嫉妒之情,为什么自己不能像他们那样,有自己的宗教,有自己虔诚的信仰的,为什么我要忍受生活给予的种种的压力,却始终找不到庇护所。不多久,同行的人都起来了,今天要翻过海拔近6000米的垭口,每个人都卯足了劲,也都有一点点担心,他们担心过于陡峭的山路和过于高的海拔会给他们带来危险,但转瞬那种担忧就消散了,每个人都在前进,每个人都在面对这一切,这时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人,即使生命在此刻终结,那也是正确的终结。
杨雷在一个近70度的陡坡上遇到了一个,应该是来自印度的老太太,那老太太50多岁了,她肥胖的身体成了她巨大的负担,那匹马早驮不动她了。她从马上下来,靠在石块旁边,喘着粗气,几分钟后他才缓缓迈起艰难的步子。杨雷走过去扶着他,握住她的手,她看了杨雷一眼,满是感激。他好像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竟然还能帮助到别人。牵马的藏族少年,也因为他的帮忙而感激万分。
最艰难的地方终于过去了,他们终于来到垭口,那里的经幡五颜六色,杨雷不曾想到在经过成片成片的雪地后,竟然来到一个五彩缤纷的所在,五彩缤纷的世界,让他笑了,他内心大声呼喊,他确信自己此刻是最自由人,那种前所未有的自由的味道,给他平凡的人生增添了传奇。这种感觉在学校里呆一辈子都不会体验到,山上风很大,不能久留。但这一刻,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下山的路很崎岖,但比上山好多了,再经过六小时的行走后,他终于回到了转山的起点……
几天后,杨雷回到班上,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迷茫,学校的冬天不下雪,但他早已经看过了大雪纷飞的模样。
窗外樱花继续飘落,老师用手用力拍了拍时钟的背面,“塔塔塔”,钟终于还是转起来了。杨雷把头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