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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了去年大火的《翦商》,读了之后心情很复杂,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看一切事物都寡淡了。这种感觉只有读《三体》的时候有过,恢宏浩大,遥远无极。不同的是,《三体》是虚构,而《翦商》有很大可能是真实的。
阅读过程中的震撼大概只有余华老师的国粹三连才能准确表达,这本书突破了我的认知次元壁,而作者本人也令我对博古通今、经天纬地之类溢美之词有了最直观的感受,震撼之余,经过一点思考和加工,简单写写自己的想法。
01 凝视深渊的人
首先想说作者的文笔。
我是个肤浅的颜狗,就喜欢以貌取人,看书也是,一本书不管内容如何,首先文字要过关,否则一字一句拖沓别拗,整本书读下来就像受刑。
文笔好不等于舞文弄墨繁饰铺排,我喜欢简约理性的笔触,精准克制,恰到好处,而本书正是如此,有些网友说它不好读,但于我却是很合胃口,阅读起来极其舒适。
作者笔法恢宏,而且善于铺垫和描写,能将几千年前的场景细致而立体地呈现,非常有代入感。读的过程会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像一场全息纪录片,又像一次时空穿梭之旅。
众所周知,这本书以“人祭”为切入点,来揭开那遥远时代的神秘面纱。作者开篇并没有任何长篇大论,而是直接向读者展示了殷商晚期的一场人祭活动。
一座名为后冈H10的祭祀灰坑,在这座灰坑的考古遗址上,作者还原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祭祀仪式。
介绍完祭祀坑的基本情况,“然后开始杀人”,如代序所说,我也是从这几个字开始悚然一惊。
“第一轮杀了19人,……接着开始第二轮杀人。这次至少杀了29人……然后是第三轮杀人……”
作者冷静而直白地描述着祭祀坑中尸骨的情形,死者的姿势、躯体残存情况、死者年龄性别、随身之物等等,没有修辞比任何修辞都更有力度,作者的一支笔如摄像机,那些残忍的画面如逝水般平静地流过。
许宏的代序中说,“作者平静地按时间顺序,细致地描述了殷墟祭祀现场发生的一幕幕。这用的可都是我们颇为熟悉的考研发掘材料啊。在那枯燥的和冷冰冰的叙述面前,我们曾‘麻木’地做过‘研究’。”
也许对于业内人士来说,李硕先生的这本书不是专业性最强的,也不是最具权威性的,但个人认为这本书最大的高光点是,它使我们审视历史的视角从天上落到了地上,以往的历史中充斥了太多的神圣,尤其是上古史,有太多偏离人性的道德叙事,而这本书却将历史还给了人,历史是由人组成的,那祭祀坑中的累累白骨都是曾存在于这个世上的鲜活的人,他们的情感不会因肉身的消亡而消亡,他们的痛苦不应因时间的流逝而被漠视,
最为难得的是,李硕先生既为历史赋予了血肉,又没有注入过多的一己之情,他像造物主一样冷静客观地洞察着一切,再将它们不偏不倚地记录下来,既悲悯又理性。
但那段历史过于久远缥缈,书中绝大多数的论断前都是可能、也许、大概,作者在详实的考古资料及古典文献的基础上做出大胆的假设和推论,他在努力地逼近真相,也许这本书与真实的历史交集并不很大,但我相信这是正确的研究方向。
真相如深渊,不能直视,但李硕先生却是真正的勇士,也只有这一腔孤勇与赤诚才能与三千年前的周文王遥相呼应。
我相信这本书中是有周文王的精神在里面的。
作者在后记中说,“还有很多曾经帮助我的师友,这里无法一一列举,他们对我最大的支持,其实是心理上的,让我意识到除了祭祀坑里的尸骨,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
我在看到这句话时又泪奔了,写作是一件极费作者的事,尤其是在为某种真实而写的时候。
写《南京大屠杀》的张纯如持枪自杀,写《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林奕含自缢身亡,而李硕先生也在去年被爆身患重病。
面对惨死尸骨的照片,尝试还原人祭杀戮现场,进入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心理世界,我常感到无力承受。这是一场无法解脱的恐怖之旅,犹如独自走过撒满尸骨的荒原。
这皓首穷经、孤独漫长又无比残酷的写作过程未尝不是一种献祭,写作者像篝火一样燃烧着自己,只为在漫漫黑暗之中照亮那一隅真实。
书的最后说,也许人不应当凝视深渊,虽然深渊就在那里。
但他依然做了那个凝视深渊的人。
前一段时间看新闻,李硕先生的病情已得到好转,希望他能够痊愈,安度余生。
02 还是从人祭说起
在殷都存世的二百多年间,商人族邑的人祭、人奠基和人殉坑越来越多。对商人来说,在聚会典礼上杀戮异族,不仅仅是给诸神奉献祭礼,也是让围观者获得精神刺激和满足的“盛宴”。比如,多处人祭坑留有蓄意虐杀的迹象,尤其当人牲数量不足,献祭者还会尽量延缓人牲的死亡,任凭被剁去肢体的人牲尽量地挣扎、哀嚎或咒骂。这种心态,跟观看古罗马的角斗士表演有相似之处。
第二十一章 殷都民间的人祭
读至此处我心中一阵恶寒,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杀年猪。
我的童年在北方农村度过,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猪,过年时会集中杀掉,此时“看杀猪”便成为我们休闲娱乐活动之一。
我常常会和小伙伴一起到杀猪场看杀猪,一块大石案,肥猪被搬上来,它的四脚被捆绑着动弹不得,只能直着嗓子嚎叫,屠夫将脸盆放在地下,一刀捅进它的咽喉,热血喷洒,迅速灌满脸盆,嚎叫声如刺破的气球,尖利喑哑,很快没了声息。
被杀掉的猪披成两半悬挂,取出内脏分类,用烧化的沥青去毛,再将肉分切成块,一套流程下来,淋漓畅快,有着血腥的美感。
作为一个孩子,目睹这样的场景不能说不害怕,但越害怕越是想看。想看的不仅仅是杀猪,还有等着被屠宰的猪,它们被捆绑着在地下躺成一排,有的尖声叫着,有的叫累了小憩片刻,有的甚至挣脱了绳索“越狱”逃跑,每当有猪跑掉,便会引来一群人去追,“逃犯”被再度抓获,无比绝望地尖叫,当死亡的恐惧在猪的脸上被无限放大时,每个人都兴奋起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人的祭祀残忍血腥且盛大,正如童年时的我们暗戳戳地期待看杀猪一样,商人也对人祭充满了热情,自信残暴泯灭人性是其民族性格的底色:
周文化和商文化很不同,族群性格也差别很大。商人直率冲动,思维灵活跳跃,有强者的自信和麻木;周人则隐忍含蓄,对外界更加关注和警觉,总担心尚未出现的危机和忧患。这是他们作为西陲小邦的生存之道。
我曾经为写一个关于杀手的故事查过冷血精神病(Psychopath)的资料,冷血精神病是一种缺乏正常人类情感的性格障碍,患者大脑不能理解情感,却很擅长模仿和利用情感。他们自私、毫无同情心、毫无忠诚度而且非常自恋。他们行为模式异于常人,越是暴力事件越能沉着冷静,对于残酷性的免疫力非常强。
用冷血精神病来概括商人的民族性格特质十分贴切,他们生而残暴,或者说在残暴的环境中渐渐麻木。
而所谓“正常的人类情感”只是相对的,对于商人来说残暴冷血才是“正常”,而我们如今所谓的“正常”或许正是周人所创建的——
西周遗址也更符合后世人观念里的“正常”标准:人死之后,安静地躺在属于他(她)自己的或大或小的墓穴里,有或多或少的随葬品陪伴,但不再有为他(她)献祭的大量尸骨。更严谨一点说,后世人的这种“正常”观念,正是周人开创的。
第二十七章 诸神远去之后
看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在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极其可怖的真相——也许嗜血与残暴才是我们的本性,才是我们深藏在骨髓里的真实情感,而所谓的“正常情感”只是被定义、被强行改写的,只是掩盖本性的遮羞布而已。
人的残暴不只存在于一族一时,很多古人类文明,比如阿兹特克、玛雅文明都有人祭的遗迹,古罗马的角斗士,欧洲富有展示和仪式性的十字架和绞刑架,还有中国人自古以来都喜欢看的斩首示众。
进入现代文明,当我们彻底遗忘了那些黑历史后,却依然津津有味地观看着血淋淋的杀戮并从中感受到恐惧的快乐,即使我们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这本书与深埋黄土下几千年的白骨一样,是一面镜子,让我们得以拨开迷雾照见自己陌生的形象。
03 更苍茫的未知
有位网友说:
对于那些暗黑史倒并不惊讶,而是惊讶于某种转变,书中说周公让尘世远离宗教与神鬼,这种转变的剧烈比那些神秘的仪式更神秘。有些事是莫测的,并不因为考古的更进一步而能得到理性解释,这属于更苍茫的不可知的部分。
其实这位网友的困惑我倒可以试着解答,《翦商》一书重点描述的周人的“翦商大业”,可大体分为三阶段——
第一阶段为文王时期,为翦商事业的萌芽与酝酿期;第二阶段为武王时期,是翦商事业的真正落地期;第三阶段是周公时期,是翦商事业的巩固与完善期。
网友所惊讶的“某种转变”即第三阶段的周公时期,周公的收尾工作做得十分漂亮,不仅用分封制瓦解了商人的残余势力,巩固周王统治,而且废除了存续了上千年的人祭传统,并销毁了中华文明残暴嗜血的黑历史,彻底改写了中华民族的性格基因。
(其他民族的)人祭宗教及角斗产业的消亡,都源于外来文化的干预。罗马人后来皈依了基督教,传统的阿兹特克宗教被西班牙殖民者的天主教所取代,殷商则与之不同:周灭商后,人祭被周人消除,但周人并未开创一种新的宗教,而是采用世俗的人文主义立场,与极端宗教行为保持距离,不允许其干预现实生活,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这奠定了后世中国的文化基础。
引子
说得更通俗一点,其他民族人祭宗教都伴随其它宗教的兴起而灭亡,属于用魔法打败魔法,而殷商则不同,周人用唯物主义思想令神权退场,这创造性的举动,这让中国的文化因过于“早熟”而成为古文明中的异类。
有多早熟呢?大概也就比其他的人类文明早了2500年吧。
其他人类文明中神权和贵族政治的退场,都发生在公元1500年之后,比如著名的文艺复兴运动。
欧洲大陆上,中世纪存续了近一千年,中世纪的欧洲“政教合一”,人民处于教权和王权双重压迫下。中世纪晚期饥荒、瘟疫和战争无处不在,黑死病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正是在最黑暗的时刻,一批伟大的启蒙思想家掀起了“以人性反对神性,以人权反对人权,以自由平等反对封建特权”的思想启蒙运动。
文艺复兴运动推动了世界文化的发展,促进了人民思想的觉醒,开启了欧洲国家现代化的征程。
但丁、薄伽丘、彼特拉克、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莎士比亚等皆是为我们所熟知的启蒙思想家、艺术家,是他们与那个时代渴求个性解放、追求个人尊严与价值的人民大众共同创建了“以人为本”的现代人文主义精神。
我想,以此类比,足可以解答那位网友的疑问,所谓周公改制,并不是周公一人之力,所谓转变也不是一时之事,那是一场发生在2500年前的思想启蒙运动,那是一场旷日持久、轰轰烈烈且民心所向的思想大解放。
周公改制的起源并非周公,若要追溯其源起,我想应该是周文王,甚至更早。
但那段历史没有那么多确切史料,在揭开迷雾的过程中或许会穿越更浓重的迷雾,但不妨碍我们可以试着假设一下。
04 和平安宁的另一面
当周人以后稷(谷神)为始祖时,当周人先族“窜于戎狄”在关中以北的山区辗转求存时,他们的民族性格已然形成——
自始祖后稷以来,周族一直有谨小慎微的自我保护意识。周是小族群,生长在羌人为主的大环境里;自命姬姓,以显示自己和羌人不同;未参与西土族群抵制商朝的战争,而是躲进山地,远离冲突。他们知道和强者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十五章 周族的起源史诗与考古
周人曾生活过的碾子坡遗址被发掘,被作者称为“安宁部落”,没有人祭和人殉现象,墓葬甚至没有明显的贫富差距,下葬的尸骨都基本完整,没有暴力因素,非正常死亡现象也很少。
周人的和平基因此时已然写就,但若以此认为他们就是一群弱小怕事只求自保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西土边陲的弱小部族的内核却有着不可想象的强大能量。
在平静地生活了三百年后,古公亶父带着部族从山中走出,迁居周原,与强大的商王朝建立了联系。
在作者的大胆推测中,一向和平宁静与世无争的周人充当了商朝的爪牙,族长季历(文王之父)担负起了为商王室抓捕羌人(用于人祭)的工作,这一残忍无道的工作周人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季历不明原因死去,于是周昌(文王)继承了父亲的缺德事业,直到他年过半百,直到他身陷囹圄,直到他失去了长子伯邑考,周昌这才撕碎了一脸恭顺,翦商大业初露端倪。
周人是复杂的,然而后世的史料中却留下了大量扁平化、漫画式的道德叙事文献,这些文献倾向于将商的覆灭归咎于纣王的残暴和失德,周人因其仁德而人心向背才取商而代之。
《史记》里的夏商往事,大多叙事过于程式化,或者说,其中的古代圣王往往言行幼稚,不近实情,如同写给儿童的启蒙故事。战国诗人屈原也深感古史中的经典叙事难以让人置信,所以他才在《天问》中抛出一连串质疑。
第二十四章 西土之人
周王朝的发展史比被其埋葬的商王朝更加难以琢磨,当考古学家掘开地层,发掘出那被删除中华民族的黑暗记忆,才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周王朝不同寻常的一面。
周文王习惯展示自己的文德,而自称“文王”,但真实的文王不止于此,他恭顺地为周王朝效力,并随商王四处征伐,做其刽子手成为其爪牙,甚至在长子伯邑考被献祭之后,依然隐忍求存,他的内心坚定而强大,以一己之力暗暗启动了翦商大业,这正义而疯狂的举动。
在后世的认知中,以周代商犹如水到渠成,是万众民心所向,其实不然,周之所以代商,实乃以暴制暴。
为了颠覆这个黑暗的王朝,周文王费尽心力,死而不已。当箭在弦上,继承人周武王别无选择,只能在父亲铺就的这条末路上狂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周人不好战,但是善战,后世诸子百家的战争论中经常可以看到诸如,“以有道伐无道为天理,必能胜”的说法。可现实不是思想道德手册,“流血漂杵”的牧野之战并不是以有道无道来决胜负,而是以暴力和阴谋。
周武王赢了,不是因为《封神榜》中诸多神仙助阵,也不是如后世的道德文章中的“以有道伐无道”,而是因为周武王比残暴的商人更加残暴。灭商之后,周武王举行了比商人更血腥、更恢宏的人祭,周人报复性地捣毁商王室墓穴,将繁盛的殷都夷为殷墟。
在翦商的过程中,武王自己也完成了商化。
第二十五章 牧野鹰场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05 自胜者强
灭商后的第二年,不堪重负的周武王离世,幼子即位,是为成王,于是开启了周公召公共同辅政的时代,周武王的弟弟周旦成为周王朝的实际掌权者,即我们熟知的周公。
与周武王相比,周公旦显然是更加合格的周文王继承人。
道德经说,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周武王属于前者,而周文王与周公皆属后者。
我是谁?我们如何认知自己?
这个问题对于其它生物来说可能并不复杂,但对于人类却大不一样,自从人类在流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有了自我认知之后这个问题便与人类文明的发展如影相随。
商人崇信神灵而漠视生命,商王朝信奉“上帝”、各种自然神以及先王先妣,他们举行大规模祭祀活动,以求得诸神庇佑,牧野之战大败之后,商纣王于鹿台自我献祭。
纣王焚身而死,后世人大都将其理解为一种走投无路的自绝。其实,按照商人的宗教理念,这是一场最高级的献祭——王把自己奉献给了上帝和祖宗诸神。商朝开国之王成汤(天乙)曾经试图这样做而商纣王则首次实践了它。
纣王曾给诸神贡献过王族和方伯,现在他贡献了自己,带着人间最珍贵的宝玉升往天界,成为具有上帝神性的“帝辛”,然后,他自然要给叛逆的周人降下灭顶之灾。
第二十五章 牧野鹰场
就像许多宗教以此生修来生的观念一样,商纣王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对周人的至高诅咒,他漠视他人的生命,同时也漠视自己的生命,他崇信神力而不相信人力,他笃定地认为自己的献祭一定会令诸神降临置周人于死地。
这一行为极具震慑力,周武王在攻入鹿台之后“斩杀”了纣王的尸首,以禳解纣王的诅咒,之后武王又举行了比商王朝更大规模更疯狂的人祭,以求诸神原宥,并祈求从商王朝那里接管对诸神的解释权。
但周武王没有听到神的声音,灭商之后的周武王一直生活在疑惧之中,不久便一病而终。取而代之的是周公旦。
周人外柔内刚的性格基因已传承了数百年,周公旦继承了这一强大的精神内核,与周文王一道成为这场伟大启蒙运动的启蒙思想家。
周文王刻意模糊了商人的“上帝”观念,并将其改造成对“天”的崇拜。在他们的史诗和领袖的讲话里,上帝和“天”成了可以互相替换的概念:上帝是天,天也是上帝;上帝的命令是“天命”,上帝的关注就是“天监”。
书中还把周文王与摩西相类比:
在《圣经·旧约》里以色列长老摩西带领族人逃出埃及之后,多次获得犹太教上帝的当面指示,使以色列成为上帝的立约之民,把族人带往上帝的应许之地。文王周昌自殷都返回之后,则把商人的上帝阐释成普世的上帝,从而使自己成为上帝在周族和人间的代言人。
这两位通神者都改变了各自的文明;所不同的是,摩西是把上帝和特定族群绑定,文王则是解除上帝和特定族群的绑定。
而周公则更为大胆:
周公还重新定义了“德”的概念。在周公这里,“德”已不再是《尚书·盘庚》里商人的那种无原则的恩惠,而是所有人生活在世间的客观道德律,如孝悌长幼、中正恭逊、宽宏温直等。上帝只保佑有“德”之人,也会替换掉那种没有“德”的君王或王朝,以有德之人代之。
周文王与周公请诸神一步步走下神坛,使被神庇佑的权利一步步扩大化、普世化,神不再是专属于某一宗族某一特权的人,神也不再带有功利性,它并不只服务于祭祀过它的人,而是普泽天下,降福祉于众生。
这创造性的观念使民众看见了自己,他们不再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不再是特权的牺牲品,不再是与物无别的殉葬品,而是我,可与天合一的“我”。
周武王战胜了无比强大的商王朝,却无法突破自己内心的枷锁,而周公旦,却肩负着周人几百年的探索的结晶,坚定地向前。
我就是天,天就是我,合于天,则万物寂。
周公把商人的邪僻残暴连根铲除,他承载着周文王的“天”,并与天合一,找到了本真的自我,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周公的新政并不新,它是周人数百年生存智慧的总结,周人并不单纯也不懦弱,与商王朝相比,周人更加成熟沧桑,他们隐忍、智慧、果敢并且有着不亚于商人的勇猛与疯狂。
如果说商王朝是好勇斗狠的少年将军,而周族则是历尽磨难的退伍老兵。
周公除了拘谨保守、彬彬有礼的刻板印象之外,还有着杀伐决断、翻云覆雨的一面,他承受着一整个时代的暴力,却将其化为温情留存于后世,正如从沙场归来的老父亲温柔地抚摸着出孩子们的脸。
周人毁掉了能毁掉的一切,他们重启了华夏文明的服务器,创建了截然不同的华夏新文明。但这一切都隐入迷雾之中,比失落的殷商文明更加难以打捞,正如书中所言:
周公这一代人承受的负担,沉重到无法载入文字。
06 东方的“文艺复兴”
商周易代是中华文明的重大转折,虽转变之巨大之剧烈,但并非不可想像。
首先,周文化之久远不亚于商,周人内核力量之强大更甚于商,加之商王朝过度强大自信,导致贵族内部人心离散,周人最后的胜利并不难理解。
其次,灭商之后的重大转折并非周公一人之力,包括后世所公认的“周公之礼”也并非周公所制。
周公当政时最关注的是新兴周王朝的各种军政大事,如废除血祭、拆分商人和大分封等,还来不及注意过于细节的层面,所以礼乐制度实则是在西周朝逐渐积累和规范起来的,到春秋乃至孔子的时代都还在继续发展。
第二十六章 周公新时代
可见周朝废人祭推新政很得民心,做一个“正常”的人,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这应当是绝大多数人(包括商人)的共同想法。
但总有例外,书中还提到了“殷顽民”,零散的商人聚落和商人大量聚居的地区(如宋国),以及未经过周朝征服的商人方国(如史氏薛国),都存在着人祭遗踪,但经过一两代人的顽抗,人祭现象最终还是消失了。
但殉葬却一直流传下来,“和基于原始宗教向神奉献的人祭与人奠基不同,用人殉葬是一种更为个人化的思维,富贵者希望把妻妾和奴婢带到彼岸世界继续侍奉自己,所以人殉在古代一直不绝如缕,直到清代。只是稍为幸运的是,后世的人殉规模已经远不如商代。”
书中对周公新时代建立的阐述,摒除了怪力乱神与道德叙事,合乎人性与逻辑,可谓正本清源。是周公以及那个时代的民众共同缔造了华夏新文明,那是一场发生在2500年前的思想解放,随之而来的便是文艺复兴。
春秋时期孔子编辑“六经”,继承了周公的事业,实现了周公的目的:掩埋真正的商文化,用重构的道德历史建构华夏文明起源。
周公在事实上扭转了历史进程,改变了人们的认知;孔子则把这一切文本成果汇总起来,形成盖棺定论的“六经”经典,传递给后世:华夏文明的源头就是如此,再无其他。
可以说,“六经”是截至孔子时代的符合周公精神的华夏世界社会历史知识的总集,不仅是儒家学派的基石,也是传统时代的人们了解商周及更早时代的几乎唯一信息源。换句话说,“六经”决定了华夏新文明独有的内核与特质,是华夏新文明的源代码。
尾声:周公到孔子
诚然如是,但对于作者对诸子百家的说法,我略有不同的见解,书中说:
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争鸣,还曾先后出现道、墨、法、名、兵等学派但它们所拥有的古典知识根本无法和儒家相提并论,何况其对上古历史的认识也只能来自儒家“六经”,因此,即使对儒家理论有所不满也无法脱离儒家知识走太远。
如果说墨、法、名、兵等其它学派出自儒家我是认同的,但道家应在此列之外。
个人认为,道家思想直接承袭于《易经》,是对周人精神内核的全方位表达。
《易经》被称为群经之首,广大精微,包罗万象,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它是对万事万物规律的总结,并以此占卜和预测未来之事。
商人以龟甲占卜,向诸神询问问题,诸神的回答就会传递到甲骨的烫纹上,占卜者再将其解读出来。周文王曾对此极度痴迷,他极度想获得商人与天神沟通的能力,他也曾暗暗演习过甲骨占卜。
后来在羑里牢狱中,周文王却用草棍演算八卦,并将其推演为六十四卦,之所以放弃甲骨占卜而选择六十四卦,不仅仅是因为材料的限制,其中更有深层次的原因:
甲骨文的这些刻辞不太复杂,背后的原理也很简单,基本不涉及事物的因果关系……但六十四卦则与此不同,它的原理更复杂。它认为,世间的一切并不都是由神直接决定的,而是各种事物会发生互相影响并形成一种因果发展的链条……而且,事物的因果关系不会只有一种模式。在某种环境下,甲是乙的原因,而在另一种环境下,则可能变成乙是甲的原因,甚至原本没有因果关系的两个孤立事件,在另一种时空环境下也可能会发生联系。
第二十章 翦商与《易经》的世界观
这正是唯物主义辩证法,在神权当道的世界,周文王能穿透重重迷雾直指世界本源,这种认知能力叹为观止,周文王何以有如此高维度的思辨能力,我想,最大的原因就是忧患。
因为一生都处于商王朝的压制之下,他饱经忧患,他隐忍了太久、思考了太多,可能从几代人之前,周人就在摸索着颠覆殷商的破局之法,翦商的意识可能已隐隐地在周人的血脉中流传了几代人,直到周文王时才彻底觉醒。
书中写道,周文王创作《易经》的目的是:研究各种事物背后的因果联系,最终建立一套翦商的理论和操作方法。
前一句是为后世所广泛认可的,后一句则是石破天惊之语。
个人认为后一句才是重中之重,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生死难测,他却在狱中不顾一切地推演六十四卦,他不是自娱自乐消磨时间,也不是思考人生研究哲学,而是在寻找破局之路,一切思想理论的问世必有其实际意义,更何况是那样危机存亡之时。
《系辞》对《易经》(文王卦爻辞)的来历有个推测,认为它是殷商末期周族兴起时的产物,内容主要是周文王和商纣王交往的事件,所以充满了危机之辞,所谓: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
此外,《系辞》还认为《易经》的作者充满了忧患之情: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在《系辞》中,孔子已感受到其“辞危”其“忧患”,所以《易经》绝非一部供人无事清谈的哲学书,也不是解决寻常家事的算命工具书,这是一部在绝境中寻找破局之路的答案之书。
虽然前路莫测胜算渺茫,但周文王从来没有丧失信心,他不是毫无根据的迷之自信,而是他已掌握了制胜的钥匙,这把钥匙就是“易”:
一种被称为“易”的思维方式:世间的一切都不是永恒和持续不变的,它们都可以有另一种相反的存在形式,一切也都可以颠倒重来一遍。否,颠倒重来就是泰;损,颠倒重来就是益…… 一切事件的发展过程,都可以“倒放”一遍,从终点回到起点。这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
“易”有三训,一为简易,二为变易,三为不易。
周文王从纷乱的现实中看见大道至简,看见天道往复,看见天道永恒。
摒除一切邪僻之辞,从上帝视角审视人间,以高度的实践精神,提炼出至高的生命哲学,这就是周人突破困局的最有力武器,也是周文王的自信之源。
当然《易经》很隐晦,关于这本书中所解读出的部分不敢妄加评判,也许是对的也许不对,但一定是有其实际的使用价值的,像兵法一般,能对周族的发展与规划起到重要的指导意义。
后世与其一脉相承的著作,私以为是《道德经》,老子的时代已是东周早期,周王室东迁,王权式微,西周建立起来的礼乐制度已出现了崩坏的苗头。
老子不必再如周文王那样遮遮掩掩,而是将《易经》中的天道思想大加阐述,《易经》中的主要思想在《道德经》中均有体现,包括哲学理论、天体物理、治国理论、政治、兵法、生命科学、养生之道、心理学等各方面。
《道德经》的主旨是天道与王道。
天道即是《易经》中的阴阳之道,万事万物永恒不变的盛衰消长之道,王道则是将天道思想应用于治国安民。
王,上面一横为天,中间一横为人,下面一横为地。中间一竖为通达。能够通天彻的统人者谓之王。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这些都是被设定好的恒常法则。而“王”则要掌握这一法则,并教化于天下。所以,周朝之王自称“天子”,其为天之子,通天彻地,法天而行。
正因为诸侯坐大,王室倾危,老子才反复地重申着“王道”,《道德经》是写给天下掌权者的王道之书,也是警示诸侯遵循礼制莫违天道的书。
从这一方面讲道家与儒家的主张差别不大,私以为,道家与儒家最大的差别在于,道家呈现的是周文王强大的外在力量,而儒家则是其强大的内心力量。
道家以审慎客观的态度体察万物,揭示天道往复生生不息的自然规律,并以此为基础概括出治国安民的王道思想。
无为而无不为,道家思想虚无但并不是没有实际意义,相反,道家思想理论可实践性极强,且展现出极其强硬的政治手腕,与周文王、周公的行为十分吻合。
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
《道德经》第六十一章
其中的“下”并不是指处于下位或谦恭,而是道之所在,就如万有引力,它就在那里,万物都会自空中自然而然地下落。“取”并非单指土地、文明的兼并,而是指必然的历史发展规律,天道运行必然要以文明取代野蛮,以礼制取代暴力,周人灭商即顺应天道法则,周虽小国,但道之所归,所以必然将取商而代之。
除了理论道德经还很注重实践,周文王悟出了天道运行的规律,但下一步怎么办,坐在家里静等着天道把商王朝消灭了吗?显然不是,道德经中还展现出了不一般的军事思想。
《道德经》中有很多章节专门讲用兵之道,后世兵家思想与之一脉相承,比如《孙子兵法》就深其受影响,其战略战术主要理论来源即出自《道德经》。
但老子并不主张用兵,“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道德经》第三十章)
军事的本质就是以暴力来强化统治者的自我意志,正如强大的商王朝,其祀与戎展现的皆是商王一人的意志力。
但是《道德经》中却并不放弃使用武力,“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道德经》第五十七章),以兵治已乱,以道治未乱,即能以道正天下,又能以兵克奇复正,则无所不克。
《道德经》中鲜明地表达了“以战止战”的军事思想,这也是自周文王以来传承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思想,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为了使天下恢复秩序。
后世历朝历代民众心中都有着“大一统”的追求,秦始皇一统天下终止了国与国间的征伐,奠定了之后中央王朝“朝贡体系”的模型,中国历代大一统中央王朝不管再强大也从未主动发动过侵略战争,从未殖民过弱小邦族,其思想来源即在于此。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道德经》第六十四章),治国无非戡乱(周文王、周武王)与治平(周公),老子认为治平比戡乱更难,灭商之后如何稳定局势,周公做出了英明的决定——分封诸侯,瓦解商人势力。
老子的“小国寡民”治国理论为众所周知,但要明白,小国寡民是对外的,“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指的是诸侯国,而不是周王室,
周王室要强大,无为而无不为,周王要强大,内圣外王,如此才能政通人和,并辅以强大的军事力量,保国安民。而诸侯国则小国寡民,在周王室建立起的完美制度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怡然自得,忘记其他国家的存在,忘记统治力量的存在,也忘记自己的存在,像一株花、一棵树一样安享着阳光雨露,度过自己的一生。
于是经常会在《道德经》中看到明显的“愚民”思想,“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多智。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道德经》第六十五章)
所谓“智”就是人的知识,很多人认为老子的思想“反智”,其实他就是“反智”,它反的是“人之智”,以天道观之,人的智慧是极其有限的,正如我们平时生活中经常见到一些人张口闭口大谈国家大事,仿佛有经天纬地之才,但如果真要让他去治国,他能做到吗?
在天道面前任何人的“智”都是愚蠢可笑的,既然如此,何不多多关注自己,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自己身上,过好自己的生活比什么都强。
写到这里我突然感觉到周文王就像一位父亲,他把天下人都当作自己的子女,他以一身筑起一道墙,抵挡着狂风暴雨,他承担起所有,却不想子女吃一点苦,他说,你们什么也不用担忧,什么也不用想,只好好做自己,享受自己的人生就行。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道德经》第二十八章),何谓“知白守黑”,河上公注:白以喻昭昭,黑以喻默默,人虽自知昭昭明白,当复守之以默默如闇昧无所见。
周文王安于暗昧,默默无言,他承受着无边的暴虐与罪恶,却坚信着光明与希望。他匍匐于商王朝淫威之下,做尽了卑劣之事,受尽了屈辱,但他坚信晦暗乃光明之本。土之为瓷,土污秽灰暗,瓷光滑洁白,卑劣处衍生大义,黑暗中衬托光明。
哪怕是在至暗时刻,哪怕一身难保之时,他也依然如此坚信着,鞠躬尽粹,矢志不渝。
周文王内心的执著与坚守被孔子所继承,是儒家思想的根源。
与道家相比,儒家并没有很落地的方法论,对治国安民没有建设性理论,主要强调礼制和阶级观念,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要穿什么衣服行什么礼住什么房坐什么车,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要遵循特定的礼仪等等,以此来维持秩序,维护周王室统治。
但结果我们都知道,礼崩乐坏,孔子在得闻季氏八佾舞于庭后,怒斥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孔子的一生都在四处奔走,呼吁礼制的恢复,个人认为,孔子最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对礼制的持守,而在于其对持守的坚持。
春秋时期,社会开始动荡,诸侯之间的兼并战已拉开帷幕,此时礼制的崩坏已成必然趋势,或者说,礼制崩坏是诸侯间心照不宣的需求,他们需要混乱,需要将水搅浑以谋求私利,但孔子却周游列国,苦口婆心地宣扬着礼乐之道。
知不可为而为之,正是儒家思想内核所在,周文王身陷羑里依然追寻着微乎其微的希望,明知不可为,他也毅然前行。
周文王没能看到商王朝的覆灭,但他坚信它一定能实现,孔子终其一生没能复兴礼制,但儒家思想光耀千年,引领着中华民族的再度复兴。
他们之所以在毫无希望的时刻仍然坚定前行,是因为内心的持守与坚定,他们相信黑暗的尽头必是光明,不管这黑暗多么漫长多么绝望,这是儒家思想热烈的种子,它养育了一代代仁人志士,他们共同筑就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撑起了中华人民的精神脊梁。
道家思想开拓了人精神境界的宽度,而儒家思想则撑起了人精神境界的高度。
有周一代先人们以其无与伦比的智慧、勇气、魄力与无数鲜活生命的牺牲和献祭开创了华夏新文明,翦除商王朝暴戾之气,开创一派清明之境。
当淡淡的阳光穿透晨雾洒向原野间的纵横尸骸,近六百年的商王朝已经终结。太公则在那个黎明变成一只鹰盘旋在牧野上空,而积云散去的清晨,自此被周人称作“清明”。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诗经·大雅·大明》)
第二十五章 牧野鹰场
诸子百家是真正的文艺复兴,百家著作关照着家国世人的方方面面,与《道德经》一脉相承的《黄帝内经》诞生了,《黄帝内经》承载《易经》《道德经》天地阴阳的基本理论,以朴素自然唯物主义为基础,并兼容儒家“仁爱”思想,展现了集自然、生物、心理、社会为一体的“整体医学模式”。
《黄帝内经》被后世尊为“医家之宗”,几千年来关照着中华民族的生命健康,为中华文明的发展保驾护航。
善者,生之、蓄之、成之;恶者,杀之、伐之、毁之。
以《易经》始,群经百家无一不体现着向善向生的思想。上以治民,下以治身,使百姓无病,中华新文明处处都体现着对一己之身的关注,求生求长寿,有着对生命的无限渴求。
深根固柢,天长地久的思想被深深刻入中国人的基因之中,他们不再无端杀伐,他们自得其乐,生生不息。
这时再回望那遥远的历史,仿佛看见从战场归来的父亲,他放下枪,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孩子们的头,轻轻地说,一切都过去了,好好活下去吧。
是的,我从中华文明的古老典籍中只读出了这四个字,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