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翦商”,翦:剪除、灭亡之意,即推翻商王朝。在殷周之变这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里,我们能看到商纣王的冷酷残忍,周文王的隐忍坚毅,周武王的砥砺前行,周公旦的文韬武略,虽然他们的故事不像《封神演义》里奇幻浪漫,但是却一样精彩异常。
夏商周这段上古史,由于没有确凿的史料,一直处于历史的迷雾之中,我们很难一窥其全貌。我们普通大众对于这段历史的认知要么存在于神话传说中,要么就是在儒家创立的那套历史观里,上古时期的三皇五帝,都是圣贤,如果一个王朝出现了一个暴虐无道的君王,那上天就会让人间改朝换代。那是一种总体而言温情脉脉的道德附会后的历史叙事。可是这段上古史实在太过久远,几千年的变迁使得口口相传的传说难免失真,统治需要以及政治正确早已模糊了史官语言的真实性。就像法医所言,尸体是不会说谎的。要还原这段尘封的历史,考古学为我们提供了坚实而有力的“一手史料”。《翦商》的作者李硕,通过查阅中国这近百年来考古的第一手资料,用史学家的严谨态度和文学家的丰富想象,逻辑自洽地推理出了这段精彩纷呈的上古史。
本书也存在一些争议,书里很多的历史事件的解读都是作者通过考古资料,甲骨文字的主观推断,确实不一定是真实的历史事实。其中争议最大的就是对《易经》的解读,我们常规的认识是《易经》是一本占卜书,也是一本哲学书。但是作者却把它当做一本历史书来读,在作者看来,《易经》是周文王的隐晦日记本,记述了文王在商都的见闻,以及周族为商王朝四处征战,捕获人牲的事件和翦商大业的秘密计划。历史学家柯林武德曾经说过:“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对《易经》的研究本身就是百家争鸣、至今没有任何定论的一个领域。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到底怎么用来算卦?对此的共识非常少,大家原本就是各说各的。至少作者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与以往认知不同的让我们可以接受的夏商周上古史。
李硕以“人祭”为线索,串联起了这部上古史。或许是我们对考古学里化石的不以为意,也或许是我们对儒家道德附会的历史观的习以为常,就像为本书作序的著名考古学家许宏所说,在那些枯燥的数据和冷冰冰的叙述面前,他们曾“麻木”地做过“研究”,而李硕用他们考古发掘的材料,以冷静的语气,流畅通俗的文字一点一点地向读者展现了当时人祭现场的画面,如临其境,那可是森森白骨啊,血腥残忍的画面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许宏要用震撼二字来形容他的感觉和心情了。
为什么商人这么热衷于人祭呢?
人祭,杀人向鬼神献祭。夏灭初期,来自多个文化的人群融合成新兴的“王朝商族”,因此,他们需要构建一种维系自我认同的宗教文化,而用人献祭是最为明晰和便捷的方式,借此区分执行献祭的“我们”(商族人)和用来献祭的“他们”(异族人),由此,商族人获得了独一无二的优越感。换句话说,他们用“野蛮”的异族人敬献诸神和先祖,祈求天界的福佑,从而获得君临大地和统治列族的权柄。就是为了统治的需要,随着王朝步入扩张轨道,杀祭行为才陡然增加起来,成为蔚为壮观的国家级宗教活动,王权和神权相统一,达到统治天下的目的。到了晚商,人祭行为更加猖獗,被献祭者的身份越高,向鬼神献祭的诚意越佳,所以在人祭坑中发现了商贵族。商纣王已自称上帝,帝辛,杀人更是肆无忌惮。这引起了商朝人的恐慌,可能这也是后来牧野之战商人倒戈的缘由吧。成也人祭,败也人祭。人祭注定会消亡,人类注定会从野蛮走向文明。
翦商,不仅仅是王朝政权的更迭。
周灭商不仅仅是王朝政权的更迭,也是华夏残酷血腥旧文明的消亡,人文主义道德新文明的诞生,是华夏文明的涅槃重生。如果说秦始皇奠定了中华几千年的政治制度,那么周公旦就奠定了中华几千年的文化基调。商人的性格残暴好战,嗜血贪婪,对外武力扩张,信奉神权,而周人隐忍内敛,坚毅果敢,以德治国,建立了天人合一的政治哲学基础。周灭商,人道战胜了神道,从此华夏大地上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辉。周公不仅禁止人祭行为,也把有关商人所有的人祭记录一并销毁,把这段血腥的历史从华夏人民的记忆中抹除。把周代商归为商纣王个人的失德,亦如商汤灭夏,乃天命所归。周公制礼作乐,以宗法制度、礼乐制度、分封制度治理天下,彻底取代了商血腥残忍的宗教制度,造就了中国早熟的社会制度。但是人性的黑暗只是被隐藏了,人性其实在本质上没有变化的,只是被约束在道德框架下,限制在了法律条款里,我们把这称之为文明。
有一句话说得好,读书的意义也许并不在于寻找到确定的答案,而是在不断地阅读和思考中更新对历史、对中国、对我们自身的认知。《翦商》这本说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