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吟忧回到寝殿只整理了几件随身衣物,他把凌虚放在书案的最上层留了下来,紫茎泽兰说得很对,凌虚的确也并不属于他,就让它留在这里,等待它的主人的复苏,行至门口时,沈吟忧不出意外地再一次看到了那人的身影,他倚墙而立,眉间隐隐有些不耐,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沈吟忧淡淡问道:“何事?”
“师父,听说你要走了?” 紫茎泽兰细细把玩着手中的一块青色玉佩,见他出来,也不急着转身,依旧倚着墙强自顾自的问道。
“是又如何?”
“那还真是可惜了,师父不觉得徒儿手中之物有些眼熟吗?” 紫茎泽兰一把将玉佩扔了过来。
沈吟忧眉头微皱,将玉佩握于掌中,这正是他当年送给怜素的那一枚。
他常年独居痕沙殿,本是断不需要什么童子侍婢的,当初下山时偶然救了孤苦无依的怜素一命,又念及其身世可怜,便将随身玉佩赠之,以缓燃眉之急,谁知怜素看似一柔弱女子,却是分外倔强,竟千里迢迢寻至横云之巅要来做自己的侍婢以报救命之恩,沈吟忧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妥协,将其收留在痕沙殿中,倒也无需侍奉,只是让她跟着其他的弟子习武念书,增长学识,顺便学习一些防身的本领,年去岁来,掐指一算,他与那姑娘竟也有十余年未曾见面了。
“你把她怎么样了?” 尽管知道她应当是无性命之忧,沈吟忧还是有些提心吊胆,他甚至无法想象,怜素如果落到了紫茎泽兰手中,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残忍酷刑,毕竟在十年前,怜素可是差点要了他命的人。
“自然是好好招待着她了,怎么,师父不想亲自去看一看吗?她啊,对你,可是情深义重呢,一心只想为你报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早知如此,师父你当年何必救她呢?” 紫茎泽兰慢悠悠的走到了沈吟忧面前,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目光似寒潭深秋般的冰冷,毫不避讳的直直锁住他的视线,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
他如愿以偿的看到了沈吟忧难看到极点的神色,胸中有一股莫大的快意,却又胀痛着微微发酸,只觉得恨意的拉扯下,更多的其实是不甘心,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他们都心知肚明,紫茎泽兰口中的“救”并非是指沈吟忧在山下对怜素的出手相救,而是十年前,在凤凰台上,怜素曾经从身后刺了紫茎泽兰一剑,那一剑直接刺穿了他,堪堪从心脏边擦过,差一点点就要了他的命,紫茎泽兰向来就与怜素不和,那时更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沈吟忧为了保住怜素的性命,曾经当着横云之巅所有人的面,在众目癸癸之下,跪在了紫茎泽兰的面前。
他跪在他面前,跪在冰冷的台岩上,求他说:“放过她吧。”
孤傲一世,万死不屈的号称横云之巅第一仙尊的寒山长老如今正跪在自己面前,如此卑微的哀求自己,如何能不痛快?再也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如今呢?如今他还会为了那个女人再一次跪在他面前吗?紫茎泽兰死死地盯住沈吟忧,舌尖已经迫不及待的舔舐过自己的唇齿,露出了一抹残忍嗜血的笑容,仿佛在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求我啊!师父!只要你求我,想当初那样仰望我,哀求我,我就立刻放了她,好不好?
沈吟忧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他微微皱眉,往后退开了几步,“如果我要你留她一命,将她驱逐出门,永世不得再踏入横云之巅半步,你会答应吗?”
“师父,你是以什么身份要我放过她呢?”
正是蹙眉之际,却忽而听到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沈吟忧与紫茎泽兰几乎同时扭头望去,大约两三米开外,有两名青衣弟子正于嬉笑追逐中切磋剑法,招式散漫软弱无力,毫无攻击性可言,更像是在打闹,他们的笑声张扬明媚,仿佛人世间没有比这更惬意欢乐的事情了,其中一名弟子发现了殿外回廊上站着的两人,知道自己可能是误闯了什么不该来的地方,手中的剑都吓掉了,还不忘连拉带拽地扯着另一名迷糊的弟子的赶紧溜走,背影略显慌乱和笨拙。
兴许是害怕被责罚吧,沈吟忧想,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何时,他的眉间已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师父。”
紫茎泽兰突然轻声唤他,漆黑的眸里掠过一线光影,随即又再次没入黯淡无声的沉寂里,有风自殿前路过,挽起他鬓边的一缕青丝,好似过往三千红尘旧事皆为虚妄,只有他唇角的笑容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紫茎泽兰忽而就不愿再难为面前的这个人,他低声道,“我答应你,我放了她,我也放了你,师父,从今往后,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别再皱眉,别再不开心,像当初那样,像刚刚那样,再轻轻地笑一笑。
一下就好。
沈吟忧却未能如他所愿,一转头对上他,便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仿佛刚才的那一瞬笑容不过只是错觉,对于紫茎泽兰态度的突然转变,沈吟忧显然是有些意外的,不过并未多作他想,眼下还有更为紧迫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师父,徒儿还有要事,就不去送你了。”
紫茎泽兰抢在沈吟忧之前结束了两人的对话,不过片刻之间,他已经如一道闪电般隐匿于远方天际,彻底消失在了沈吟忧的视野中。
沈吟忧微怔,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许久,他才转过身,唯留一声叹息于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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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悲寺,地处峨眉山东北,地势险要,脚下被湍急的青衣江所环绕,飞鸟穿渡其中,江畔枯松斜倚,整座寺庙无一处不透露着深山古刹的寂静。
沈吟忧一路跋山涉水,马不停蹄,依旧耗费了整整三个月才抵达这里,此刻夜色深沉,周边罕无人迹,月影坠入江水,寂寥随之逝去,疏影摇曳错落。
正是踌躇不前之时,却见山脚下隐约有一人影信步而至,离得近了,沈吟忧这才借着手中的灯笼看清来人的容貌,对方穿着一袭海青色僧衣,手握菩提佛珠,应是寺中的一名年轻剃度弟子。
“施主,请随我来。” 那弟子在前方引路,沈吟忧则一路跟随其后,越往上走,便越加惊奇的发现,这山上的景色与山下竟是截然不同,全然不似那般凄凉萧索,青竹环绕,绿树成荫,竹外依稀可见大片桃花盛开,芳菲四溢。
从主门迈入,再跟随这弟子来到一禅院前,院内有一僧人正于蒲团上静心打坐,先前领路的弟子已经退下,沈吟忧默然立于院中,耐心等候。
“施主,贫僧已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不多时,僧人便转过身向沈吟忧走来,月华如水,照耀在僧人和蔼的面容上,更添几分慈悲仁和。
“善观大师。” 沈吟忧双手合十向其问好。
“今夜时辰已晚,释空,带沈施主入南院休息。” 善观却是看向了沈吟忧身后的弟子,低声叮嘱道。
“弟子领命。” 释空随即上前,“沈施主,这边请。”
沈吟忧饶是心中颇有疑虑,也只好作罢,点头跟上了他。
次日清晨,沈吟忧早早便洗漱完毕,心中有忧虑之事,哪怕再疲倦,睡意都是极浅的。门口有一僧人正在清扫堆积的落叶,见了他,也笑着道一声好,沈吟忧颔首示意,便疾步行至昨夜那禅院,善观见他来了,不急不缓的放下手中经书,问道,“施主可已用过早膳?”
沈吟忧实问实达,“未曾,不瞒大师,在下前来无悲寺乃是为了借上古灵玉苍璧一用,还望大师成全。”
善观轻声道:“沈施主想要行那逆天改命之事,可曾想过代价?”
“哪怕付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善观领着沈吟忧到了寺内的菩提树下,树上挂满了奇形怪状的许愿牌,有求子的,求富贵的,亦有求姻缘的,每一块许愿牌的背后都写满了代价,红血未干,竟生出几分狰狞之态。善观低声念了句咒语,顷刻间,便有一块许愿牌落了下来,沈吟忧会意,伸手接住,刚一触碰,手上的筋肉都像是被生生剥开一般,是蔓入骨髓的灼烧和疼痛,他轻轻皱眉,颤抖着写下了苍璧二字。许愿牌回到树上时,背后出现了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一半阳寿。
沈吟忧却是毫不在意,他屈指,慢慢握紧了手中的苍璧,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称得上是开心的笑容。
“恭喜施主达成所愿。” 善观说着恭喜,神色却是极为凝重。
沈吟忧不敢耽搁,即刻出发北上前往长安,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那抹青衣彻底消失在了紫茎泽兰的视线里,过了许久,紫茎泽兰缓缓踏入,他问善观,“若有人愿替换代价,则当如何?”
善观不语。
紫茎泽兰黯然地闭上眼,院内似有淡淡梨花香飘过,残留着谁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