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 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 诗词:《木兰花令 拟古决绝词》


《木兰花令 拟古决绝词》
纳兰性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郞,比翼连枝当日愿。


男人叫女人莫老师,女人叫男人苏老师,叫了几十年,直到苏老师再也不能开口讲话,莫老师再也睁不开眼睛。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母亲让我陪她到虹江市退休教师公寓看望莫老师。公寓离江边不远,也算风景区了。保姆给我们开的门,一个五十多岁很精干的女人,她望了我们一眼,便扯开嗓子喊:“莫老师,来客人了!”

“晴芝……来了哟,快进……过来……”莫老师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道。莫老师自从二十年前中风后,半身瘫痪,口齿不清,母亲一年半载看她一次,竟然能听懂她的讲话。

莫老师家住一楼,房间弥漫着一股药味、衣服没晒干的潮味。她最终同意从谷山镇平房搬过来,抑或也是因靠近江边吧。尚在夏天,却感到屋里凉气袭人。还是从前平房的老家具,新添的赭红色沙发与那些旧家具倒也调和,却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与莫老师一样裹在旧时光里。一楼光线暗,但见八十多岁的莫老师窝在客厅沙发上,满头白发成了房间最亮处。莫老师叫保姆把灯打开,又让她出去买菜。灯光下,莫老师满脸皱纹,皮肤青白,比我在谷山镇看的她又清瘦、苍老了许多。

我环顾房间,看见墙壁有好几处震裂,露出砖头,那么大的地震,老太太竟然没事,也是一大幸事。母亲问她地震时的遭遇,她嘟嘟囔囔说了一阵,我只听清她反反复复说着:“老天不收我,罪还没受够……”

母亲把她们中学同学毕业四十年聚会的照片拿给莫老师看,让她指出照片上的人都是谁。莫老师戴着老花镜仔细辨认着,大部分已叫不出名字,感慨道:“四十年了,当年你们还都是十几岁的娃娃,现在都有白头发了。”

“我下次叫上一些同学来看你。”母亲指着照片上的同学,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告诉莫老师。

“莫婆婆,你有我妈他们上学时的照片吗?”我想起母亲说过莫老师有他们那届学生的毕业照。

“有呀!教书几十年,就你妈这届感情最深。”莫老师要从沙发上站起来,母亲和我赶紧扶起她,她让我们把她搀到书房。

那是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一架挂着蚊帐的单人床,一个镶着玻璃门的老式书柜、一张宽大的书桌,扶手断了藤条的藤椅。墙上挂着莫老师与苏老师年轻时的合影,苏老师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莫老师穿着玫红色旗袍,后来染上去的红唇,两人皆微笑着。照片下面挂了一把打开的折扇,淡绿色的扇面上书写着纳兰性德《木兰花令 拟古决绝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郞,比翼连枝当日愿。”落笔如云烟,灵动又不失磅礴之气。

那是苏老师的笔墨,这张照片与扇面我在他们谷山镇中学的老屋见过。苏老师搬到虹江市退休教师公寓没几年就去世了。病得突然,走得也快。听说是在街上走着走着晕倒了,送到医院不省人事,没几天就死了。书桌上的相框里是一张苏老师老年的照片,那是我熟悉的苏爷爷。相框前摆了一个小花瓶,插了几朵塑料花。

屋里弥漫着霉味,阳光照不进,白天也需开灯,应该是好长时间未住人。一架布满灰尘的手风琴立在墙角,白色的琴键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青灰的光。有些发黄的白色蚊帐全放了下来,像个小舞台,正等着开幕。

在莫老师指引下,我们从书桌抽屉中找到那本积满灰尘,散发着霉味的相册,小心翼翼一页一页翻过去,看见年轻的莫老师与苏老师,有不少夫妻二人的合影。苏老师身材高大,背有些微驼,可能是为了与身材矮小的莫老师协调一些。苏老师眼睛细长,鼻子高挺,似乎每张照片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嘴角总是微微向上。身边的莫老师不到他肩膀,圆脸上一双大眼睛看不出是笑还是没笑。莫老师穿旗袍的照片很少,大部分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裤子。老年后,有些发福,苏老师依然清廋。有一张苏老师穿着毛线衣的黑白照片,袖口已脱线,母亲曾说苏老师给他们上课时,看见过他穿着袖口脱线的毛线衣给他们写板书,虽说教物理,字却写得连语文老师也不及。还有许多他们一双儿女的照片。终于翻到母亲那届学生的毕业照,莫老师与苏老师也在照片上,那时,莫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教数学。母亲激动地指着照片上同学,告诉莫老师他们现在的情况。再往下翻,居然看到一张我的小照片,那时我刚上小学,站在船头,舞动着双臂,欲起飞的样子。老家的相册也有这样一张照片,没想到苏老师洗了两张。

三十年前那一天已成泛黄的照片,有些人、有些景不复而在,那些事却从照片上跳出来,我又成了小女孩,母亲还是年轻的妈妈,苏老师与莫老师刚退休,住在谷山镇中学平房里。那是中秋后的一天,河边已有了深秋的凉意。



那是个周末,母亲和我还未下车,透过车窗玻璃老远就见苏老师在谷山镇长途汽车站台等我们。那时,大家都没有手机,还是公用电话,每次见面大都写信告知,或者上次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不知苏老师在站台等了多久。每次母亲问,他总是笑呵呵道:“刚来、刚来,不久、不久。”从虹江市到谷山镇乘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有时我们当天来回,遇到寒暑假就多玩几天。彼时,莫老师与苏老师刚退休,依然住在谷山镇中学老房子。莫老师说年纪大了,喜欢清静,这里的空气比城里好。

母亲生长在谷山镇,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小学、中学时光。外公过世早,外婆独自带着母亲。初三那年,外婆实在没钱给母亲交学费,差点辍学,是班主任莫老师拿出五元钱帮母亲交了,从那后,母亲逢年过节都要去看莫老师,母亲也成了莫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远方,对于儿时的我来说也是苏老师和莫老师住的谷山镇、镇上的平房、镇边的小河。每每盼着暑假,也是对那个小镇的向往。那个周末,母亲有事来找莫老师,我硬跟着来。

夫妻俩住在学校后面一个院子的平房里,院子曾经是女生宿舍,后来只住着几户人家。那是一个像四合院的平房,中间有天井,他们想住多少间就可住多少间,还有不少空房。木门、木地板,门一推开,嘎吱嘎吱响。每间房大约二十平方米,小窗,有亮瓦,光线昏暗。一间客房、两间卧室、两间书房、一间厨房、一间饭厅、一间堆杂货也是猫的卧房。

我们一走进院子,就听莫老师高声喊道:“怎么接了这么久,我饭都要做好了。”

“莫急,莫急嘛,晴芝,薇薇,快来洗手,吃饭喽!”苏老师边说边给我们端来脸盆,拿来毛巾,遂又钻进厨房。不一会,只见苏老师拿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几碟菜,缓缓放在餐桌上,又拿着篮子赶回厨房,再装着几碗饭和餐具,苏老师来来回回提着篮子跑了好几趟,方坐定对着母亲说:“晴芝,请饭。”又对着我说:“薇薇,请饭。”然后朝着莫老师说:“莫老师,请饭。”

午饭后,苏老师带我们去镇上河边玩,还带了相机。路上,莫老师跟母亲聊天,苏老师跟我玩,看见什么就跟我讲什么,小猫小狗、花呀草呀,也会讲一阵,讲得很慢,声音很轻。到了河边,苏老师就给我们拍照,那是一台老式相机,装着黑白胶卷。

河边有一艘小船,我要上去,母亲不让,苏老师说:“没关系的,让薇薇上去,我给她拍照。”我穿了一件淡绿色毛衣,苏老师让我跳舞,他来抓拍。黑白照片上的我,怎么看也不像在跳舞,却是我唯一一张跳舞的照片。

返回他们家后,苏老师把我领进他的书房,说是要送我一本《意大利童话》。两个大书架几乎占满房间,书桌边有一架手风琴,雪白的琴键在黝黑的房间里闪着洁白的光。苏老师在书架上仔细找着那本书。我见书架有一层摆着一些小玩意,有帆船模型、画有图案的小碗、奇形怪状的石头、相框里的风景画……一把淡绿色大折扇引起了我的兴趣,问:“苏爷爷,这把扇子可以打开吗?”

“可以呀,上面是我写的字。”

我小心翼翼打开扇子,见上面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还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便问:“什么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两个人认识后,最让他们怀恋的还是刚刚相识时……”苏老师看着扇子上的字若有所思道。

我还要问,就听见莫老师的声音:“你给薇薇讲这些干什么,她哪里听得懂。写点什么不好,偏写这个。”

我很快被《意大利童话》吸引,也就忘了扇面上的字。

我不喜欢待在他们房间里,每间屋子里总是黑黢黢的,阳光从亮瓦折射到黝黑的桌上,恍惚看到《阿里巴巴与四十大道故事》中光彩夺目的宝藏,却是别人的,而天井才是我的天地。

天井里种了不少花,也是猫的天地。我拿着书到天井看,猫也在,跑来跑去,不得消停。苏老师一直养着猫,跟猫讲话也是轻轻地。猫一靠近我,我就害怕,要躲,苏老师就拍着猫的头轻轻说:“乖,到那边玩去,别吓着姐姐了。”

有一次,住在他们家。半夜突然感到一庞然大物从头上掠过,吓得我大叫,母亲连忙把我搂到怀里说是苏老师养的猫。我们睡的刚好是苏老师的屋子。

莫老师未瘫痪前,总是与苏老师一起把我们送到车站,车开了,还见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向我们挥手。



童年渐行渐远,我去的地方也越来越多,谷山镇不再是我向往的远方。高一暑假,母亲说莫老师中风后半身瘫痪,让我陪她去谷山镇探望。

下车后,站台上不见熟悉的身影,尚未走进谷山镇中学,就见苏老师拎着菜篮子出来,见到我们,依然笑呵呵地说:“莫老师在等你们,我去买点菜。”苏老师头发白了大半,佝偻着背,脸上的沟壑纵横交错,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蓝布衬衣,灰色裤子上竟是褶子。母亲说是我长久未见的缘故。

莫老师坐在天井中的藤椅上,花白的短发梳得齐齐整整,短袖白衬衣干干净净,看不到一丝皱褶,一只猫卧在她脚下。天井仍然种着花草,稀稀疏疏,似乎没有昔日的光鲜;几间房子的门也破损了,屋里更黑,亮瓦布满灰尘。母亲与莫老师聊着天,我有些无聊地四处转转。苏老师买菜回来,只跟我们打个招呼便钻进厨房,见他一趟又一趟出来问莫老师烧什么菜,怎么烧,刚问完还未走出门往往又被莫老师叫回来再交代几句。同一件事莫老师总要交代好几次。看着苏老师高大的身躯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总觉得有点滑稽。不管莫老师说什么,苏老师总是笑呵呵轻轻地说“好”“是”。菜不多,苏老师一再让我们多吃点。又不停给莫老师夹菜,每夹一次便说:“莫老师,请。”

看着苏老师拿袖套擦脸上的汗水,母亲说:“莫老师,你们可以请个保姆烧饭,苏老师太累了。” 

“用不着,平时就我们两个人,让他动动还好些。”莫老师说。

“对对对,趁我还动得了。”苏老师道。

饭后,母亲与莫老师在客厅聊天,不一会,苏老师收拾完厨房也来加入,我对天井已失去兴趣,只得听他们闲聊。他们翻相册,看老照片,谈同学今昔变化。我很想到苏老师书房看书,却感到这样走了太孩子气,百无聊赖中听莫老师问苏老师:“你去龙江村小教书的最后一年怎么没回家过春节?”

“不是跟你讲过好几遍了嘛,那年教毕业班,有几个孩子成绩不错,我给他们补习一下,希望能考上市重点中学。”苏老师轻轻道。 

“春节,大家都放假了,用得着吗?你有想过我和两个孩子怎样在家等你吃年夜饭吗?”莫老师提高声音说。

  “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要再提了,再说后来我也没去龙江村小。”苏老师脸有些微红依然轻轻道。

  “你倒是想去呀!真后悔当初想方设法把你调回来。”莫老师脸涨得通红。

莫老师还要说下去,母亲连忙把话岔开,问起他们儿女的情况。同多数父母一样,喜欢谈自己有出息的子女,莫老师说起在新加坡工作的儿子,在深圳工作的女儿就滔滔不绝。儿子几年回来一次,女儿每年春节回来。

苏老师又给我们看孙子、外孙的照片。两个孩子的照片被苏老师单独放在一本相册中,每张照片下皆有苏老师的题字。阳光穿过屋顶的亮瓦印在孙子、外孙的照片上,仿佛点亮了黝黑的房间。四个人就那样交谈着,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高中生了。不知何时,猛然发现苏老师出去许久没回来,又听见手风琴的声音,便随着琴声走出去。

琴声从书房里传来,我轻轻推门进去,但见苏老师换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衣,站在书架边那把打开的绿色折扇前拉手风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那些字的墨色有些淡了,一笔一画仿佛讲述往昔,我却听不懂,像童年不认识的字。苏老师微闭双眼,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琴声回荡在空寂的院子,恍惚在田野、森林、河边飘摇……倏地,我看见苏老师的眼角滚出泪来,琴声也变得忧伤,听着听着,眼睛也有些酸涩。苏老师告诉我那是俄罗斯歌曲《山楂树》。

下午,苏老师将我们送到车站,却不知那竟是诀别。一到车站,他就要为我们买车票,母亲不让,他坚持着,佝偻着背,从卖票的窗口递去钞票,收好找的零钱,把两张车票递给母亲说:“晴芝,啥时候又过来哦,陪陪莫老师。”遂又对我说:“薇薇,你下次过来,我教你拉手风琴。”上车后,见他还在路边微笑着向我们挥手,灰白的头发,高大佝偻着背的身影很快消逝在尘土中。

上车后,我问母亲:“苏老师怎么会到龙江村小教书?” 

“哎,苏老师可是在那待了八年!那年,他把谷山镇中学校长得罪了,去市文教局举报校长贪污,反被校长告他诬陷,差点教不成书,被迫调到龙江村小教书,莫老师去看过他,说那里的条件很艰苦。后来,还是莫老师费尽心思才把苏老师调回谷山镇中学。”

苏老师有没有把他的手风琴带过去?倏然,我想到那首忧伤的歌曲,还有那把淡绿的折扇,扇面上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些字是苏老师在龙江村小写的吗?



待苏老师和莫老师搬到虹江市教师公寓时,已七十多岁了。谷山镇中学也给他们分了一套单元房,莫老师身体不方便,苏老师说只有他上卫生间才会到楼上去,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原来的平房,那时,整个院子只剩下苏老师和莫老师一户人家。又几年,在儿女一再劝说下方搬到虹江市。

母亲依然一如既往看望他们,我有自己的朋友,更感兴趣的事,他们的家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年纪越大越想翻起,如烟似雾,宛如泛黄的黑白照片。苏老师过世后,莫老师身边再也离不开保姆。母亲去看莫老师的时间更多了,几乎每次去,莫老师都让母亲给她找保姆。没有哪个保姆能干得长久,莫老师不是嫌这个就是怨那个。有一个保姆是母亲认识的人,以为靠谱,方引荐给莫老师,她向母亲抱怨:“莫老太太真难侍候,不是嫌米饭煮硬了,就是肉炒老了,要不就是衣服没洗干净,啰啰嗦嗦讲个没完,真不知她男人以前怎么受得了她。”没干多久便走了,母亲只得又给她重找。

2008年大地震后,母亲让我陪她去看莫老师,想着苏老师的突然离世,我没有推辞。

在莫老师家的相册中看到自己童年的照片,照片下还有苏老师的钢笔题字,字迹已模糊,“薇薇于谷山镇河边留影,1983年9月18日。”再看书桌相框中苏老师的照片,银白的发、微笑的脸,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

“晴芝,把书桌……抽屉……打开。”莫老师含糊不清的话语,我还是听懂了。母亲按她的要求拿钥匙打开抽屉,再按她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手势从最下面的抽屉翻出一沓信。只见莫老师的手颤抖地手拿着一封信,两行泪水就下来了,嘴里支支吾吾,听不清她要说什么,看那手势,好像是让母亲打开信封,母亲没有动,她又拿起信封指着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快速吐出:“八年了,你在乡下逍遥,我辛苦拉扯大了两个孩子,你也照顾我八年,扯平了。”

母亲一边给莫老师擦眼泪一边说:“苏老师看您这样在天上也不安心呀,还是跟孩子住一起吧,一个人住着,孩子们也不放心呀。”

莫老师又拿着那封信,摇摇头,哽咽说:“他高兴呀!他们又可见面了。”一阵急喘,指着抽屉里面道:“你看看,那下面还有,好多好多。”边说边将袖子卷上去说:“这是他打的。”我凑过去看,手臂上有条像是缝过针的浅红色痕迹。正要看个仔细,莫老师已放下了袖子。

母亲说:“苏老师都走了好多年了,您别放在心上了,身体要紧呀。”

莫老师似乎并未听见母亲说什么。但见她望着书桌上苏老师照片说:“你得意啥呀,还是走在我前面了。”一个踉跄,我赶紧上前扶住莫老师,照片中的苏老师一双细长的眼睛不知在看什么。桌上好几封信,只见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写着苏老师的名字,下面的地址是丰凉县龙江镇龙江村小学。有一封封底朝上的信,上面画着一个女子的背影,一滴很大的水珠抑或泪珠里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三十年了,你到死都忘不了。”莫老师嘶哑的声音仿佛说给自己听,颤抖的双手欲撕那有图画的信封,信掉在地上。我拾起来。以为莫老师又要撕,她却将那些信重新整理好,让母亲一一放进抽屉。

待母亲把信放好,书桌收拾好,莫老师又拿了把小锁要锁抽屉,母亲要帮忙,她不让,费了好大劲才锁好。书桌又恢复了先前的整洁,窗外一丝阳光钻了进来,书桌上的浮尘显得更明显,苏老师的照片却没有灰尘。我和母亲搀扶着她走出书房时,莫老师不灵便的脚碰了一下手风琴,一阵刺耳的琴声呜咽着。显然,没人再动过这架手风琴,为什么不把它收起来,任其布满灰尘?耳边恍惚响起《山楂树》的旋律,闲置这么多年,恐怕再难发出那样忧美的声音。

我们把莫老师搀回客厅。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镶着黑框苏老师放大的照片,也是书房里的那张,放大后,脸上的皱纹、斑点清晰可见,缺了牙有点瘪的嘴依然微笑着,与当年在小河边为我拍照的苏老师仿若两人,唯有微笑没有一丝改变。另一面墙上挂着苏老师和莫老师的黑白结婚照,莫老师穿着洁白的婚纱坐在椅子上,苏老师穿西服打领带站在椅子后面,一双手放在莫老师的肩上,两人皆微笑着望着远方。

莫老师在沙发上打盹。门响了,保姆买菜回来,莫老师骤然睁开眼对她说:“你等会把书房打扫一下,苏老师的照片不要动。”

三个月后,也是大地震半年之后,莫老师永远闭上了双眼,距离苏老师过世恰好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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