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信》| 绳悬头顶 路在何方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若人间来信,是谁给谁的书写?

若人间有信,心中怎样牢固的执念?

人间若有依,内心深处还相信着谁?

人间若有路,路在何方?

《人间信》,书里的述说,似乎撞在了这个时代的某一个枪口上。(在打“枪口”的时候,手机九宫格输入法自动跳出了“伤口”,我感到意外,也觉得巧合,说是伤口,未尝不可。)这是一种悠久的人类生活里从来就有的心理,只不过被现代心理学提炼成一个专用的术语,叫做“原生家庭的伤害”。有了这样一个明确的概念,那些从小埋在内心的委屈、不满、失望、恐惧、悲伤、冷漠,便似乎都有了来处,更有了去处——责备原生家庭,给自己的成长背景定罪,为自己不尽人意的现状找到元凶。可是然后呢?这个家庭不论怎样,总是我们的尾巴,斩不断理还乱;即使忍痛切割,我们又要消耗多少心力去让伤口愈合结疤,而后我们便不再完整。直到某一天,回头去寻找那条血迹斑斑又支零破碎的断尾,也许再也找不回了,也许它还在原处几近腐烂。随后便缝缝补补,经历如同器官移植一般的排异反应,最后只是为了让自己失重的身心重新平衡——是谁与谁之间得到了和解?

(一)家门口的路,是出路,也是归路

故事以正值花季的小姑的自缢开场,未交代缘由,只有一个结局。这个结局成了许多的开始,只不过都是别人的命运。几乎每一位读者都会急切地想到故事的深处去找到小姑的死因,可是通篇再没有提了。只留下一个事实——小姑用最极致也是最简单的方式,与这个家庭解离了。没有呐喊,没有抗争,也没有和解的机会。

剩下的家人,在那根悬空的绳子之下,继续纠葛、束缚、牵绊、无奈、怨恨、期待着。

奶奶是平凡又伟大的母亲。她给予了自己的儿子尽可能多的包容和管束,这看似矛盾,但也只是这个母亲能做的所有。她在观音像前祈求儿子能在正道上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是她想守住的底线却一次又一次被儿子击破,她一次又一次想要补救,却一次又一次地无能为力。那些“日本佬”“赌鬼”的罪名,没法辩白,如深渊一般,一旦坠落,万劫不复——可是饱受劫难的,却不是父亲本人,而是全家。尤其是奶奶,她自责并无奈,她看着儿子受家法,数洋钉的十指反复破烂淌血结疤之后,她却一次次被儿子越发离谱的行为反复打击。她在观音像前忏悔祈祷,她虔诚之至,把她的心全部托付;她在女儿上吊用的绳圈下威逼嘶喊,也只能留住儿子片刻的安定。她从健康到瘫倒,又从瘫卧重新站起来。奶奶的每一次蜕变,都是父亲一次新的“潦荡”的成果。而最后,奶奶离开了这个家。没有哭喊,不再以死相逼,只是静静地走了。她人生的信条被击打地支离破碎,再也愈合不了。我庆幸奶奶没有寻短见,而是选择了逃离。逃跑如果是要逃避,就是懦弱的;但是奶奶的逃,是自救,她已经承受了太多了,她的出走,也许是追求一刻安宁和解脱,也许是想为儿子寻求到一条可以转势的路吧。奶奶的余生和佛门结缘,这是深扎在她内心的信仰和指引,她始终都在祈祷。

母亲是勇敢又坚韧的妻子。年少时的勇敢少女,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嫁给父亲后,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寻着婆婆,等着丈夫,勇敢地和生活博弈。把所有的无奈、孤寂和心酸忍耐并吞咽,终究等来的却是丈夫出狱后的不辞而别。父亲抛下了这个深陷苦难中的小家,他一如既往不会自责愧疚他给家带来的恶果,而是潇洒地去追求自己灵魂里需要的物质和享受了。直到最后,母亲似乎都没有明着埋怨痛恶过丈夫。她带着对于家的执念,为丈夫讨回一句儿子的道歉。然而晚年严重的肝病戳穿了她,她这一生的呕心沥血,只是撑住了家的门面,却让自己的躯壳失去核心,被掏空得一干二净。

“我”是可怜的孩子,却不是一个“好”儿子。两岁时就被父亲顺走了外公给的压岁钱,并差点走失。“我”与父亲之间的这一场血缘,似乎是带着上辈子的仇恨而来。“我”的眼里,父亲不像儿子,不像丈夫,更不像一个人样。“我”在父亲散布的乌云下成长,得不到父爱,受尽屈辱,在学校里失去了正当的竞争机会。“我”看到奶奶跪拜观音像前的背影,听见奶奶呜呜咽咽的哭泣;“我”陪着奶奶替父亲担惊受怕;在“我”需要父亲支撑的时候,又被父亲亲手狠狠打压,弱小的身躯里怎能抵抗住这般委屈和压抑,那种被亲情“背叛”的滋味,苦和痛,远超过了涌出血液的伤口。于是,“我”反击了——“我”打倒了父亲,不,是父亲给“我”机会,让“我”立下了功劳,“拯救”了自己。

“我”靠着自己,劈开了压在身躯和心灵上的大山,像换了骨血一样,创造了一个新的“我”。他勇敢、勇猛、刻苦、独立;他似乎不需要家的支撑,只需要外界的肯定声——他割断了与父亲的恩怨;母亲也割断了和他的情谊。然后便像再没有长线束缚的风筝一样,自由翱翔,乘着风,驾着云,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可是,总还会有人向他转达那个家的情况,他也至少还会想起奶奶和母亲。多年后,他已成熟,终于还是面对自己内心的牵绊,开始思量“回家”的路。断了线的风筝,归路不好走,比出走时更艰难。他说服了自己回头,却敲不开紧闭的家门;他望见了阔别的母亲,却得不到母亲的原谅。

“我”的姐姐们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透明一般地存在。在“我”把父亲送入监狱后,她们毅然远嫁。以出嫁的名义,合情合理地走出了千疮百孔的娘家。她们也终于解脱了出来,没有再回头。只是解脱她们的到底是她们自己?还是那个背叛家族的“我”呢?

小妹是个无辜又隐忍的人。在懵懂之时,陪着母亲守着塌方了的家,生死未卜的奶奶、牢狱中的父亲、辛勤的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在监狱外等候的八年,也正是小妹完成历练的时光。她承担了家庭带给她的无奈,失去了选择优良婚姻的权利。她的婚姻先甜后苦,她的事业却风生水起。她没有想要改变任何人,以死逼“我”去日本为父亲收尸,实则是为“我”求得母亲的原谅铺路。她是始终留在这个家里的孩子,好像没什么埋怨,只是一味承受和熬煎,被命运推着向前走。

这个故事的结局算是“大团圆”吗?“我”接回了“父亲”;对着父亲的遗像,挨了家法,数了洋钉,得到了母亲的原谅;奶奶还在,出走二十多年,依然记得“我”,只是她分辨不出这个棱角不全的家庭已经四世同堂……

读完整个故事,我内心的“未解之谜”不是小姑为什么上吊。而是,假如奶奶没有离家出走,父亲的“潦荡”会收敛吗?“我”还会选择“出卖”父亲吗?这个家里始终充满了期待和失望、痛苦和怨恨。可是,小姑和爷爷死了,家没有散;奶奶走了,家没有散;父子反目了,家没有散;父亲出狱远走后,家没有散……这个家里始终有一个力量在原地撑着。是奶奶?是母亲?又或许是小妹?还是寻找出路又寻找归路的“我”?

(二)岔路口,我们需要谁的原谅?

恩恩怨怨,我们每每嬉笑怒骂亦或委曲求全之后,到底想要得到与谁的和解?

麦家和倪萍一次访谈的标题写着“不和解也没关系”。我虽早已人在中年,听见这个表达时,还是内心一震了。长久以来,我们都围困在“团圆”“和谐”“谅解”这些氛围里,束缚着情绪,对冲突充满了慌张和恐惧,不安和自责;却从没有试着从反面去想过,心里的坎过不去,那就过不去吧,不是非要磨平棱角的。

故事里的“我”,最后做了许多努力,想要得到母亲的原谅,重新接纳他“回家”。可彼时,他对父亲是释怀的吗?他去接回父亲的骨灰是出于小妹的逼迫,他了解了父亲在日本的逍遥生活,他也知道母亲和小妹在家里的坚守和苦熬,他真的能放下对父亲的积怨吗?

是放不下的!空白的情感若是只用血缘维系,也是空心而虚弱的。父亲不爱任何人,却得到了许多的关心呵护包容和守候。情感的银行里,“我”和父亲的那一笔账是缺失的,本金都没有,何来利息?只让年少的“我”去释放亲情,是残忍不公的。我想,如果故事可以改写,“我”内心的憋屈如果可以熬过了冲动的青春期,那么“我”和父亲的“解离”也只是换一种方式,也许平和些,也许更激烈。

可是,痛恨和责备在人与人之间循环,原谅的标尺,在每个人心中又都是不一样的了。“我”需要一个正常的父亲,哪怕是一个正常的童年,这些被父亲毁了,于是“我”恨父亲;母亲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我”把父亲送入监狱了,家缺了一角,于是她恨“我”。被母亲憎恨驱赶,是“我”在“报复”父亲之前,未曾预想到的;“我”那么年少,只是想要切除自己的痛苦,并不想失去其他,那时的“我”也想不到其他。长大后,即便生活独立,事业小成,“我”依然要回到那个乡村,依然要跪求母亲的回应——“我”需要母亲的原谅,需要自己对母亲造成的“意外”伤害得到补救。可是母亲的原谅里又割不断父亲,“我”也许在内心已经分裂了,一边是放不下的恨,一边是丢不掉的爱,为了爱的延续,只能把恨也埋了。“我”对父亲道的歉,本质上是“我”向母亲的忏悔而已,与父亲无关。

事已至此,当下和未来才是重要的。感谢麦家,让故事里的奶奶还活着,被她唯一忘却不了的孙子带回了家。奶奶老了,奶奶变得很轻了,“我”长大了,“我”能承受起更重的担子了——“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些山,是存在于心头的,只是被时间劈得四分五裂。我们想要的和解,永远只是和自己的对话;我们寻求的只是能让自己放下,不是不恨了,是让那些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不再让自己感到痛苦。

(三)路在何方

有的人为了自己离开了家,多年后又为了自己找到了他以为还在原地等他的家。这是书中父亲这样的人设。

有一个拄着拐杖的古稀老人,站在旧屋的弄堂口,看着苍老的妻子和历经苦难的中年小女儿,祈求着原谅和天伦之乐。年幼的外孙女被他那张陌生又苍白冷漠的面孔吓到大哭。他的妻子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搭理,他的小女儿搂抱着孩子,用最平静的语气告诉他:“门就在弄堂的尽头,你刚才进来的地方,请离开!”

他来到外孙女的学校叫小女孩带他回家,让小女孩帮他给外婆递信,小女孩在同学们的簇拥中再一次大哭。

后来,小镇上相识的人群里流传着关于一家子不原谅不接纳一个“落叶归根”的老头的故事……那老头在几年后离世,他的大女儿大女婿料理了后事,继承了遗产;他的妻子和小女儿没有出面,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家长里短,各种版本,依然在人间传说。道德评判、伦理孝道、长者为先、死者为大……那个小孙女在这些刺耳的议论中长大。

女孩自己的“父亲”在她考上大学后来电话,求见面,想续上血缘,都被母亲断然拒绝。那段时间,母亲对外说起女孩考上的学校,都是另一所大学的名字……长大后,也有人问女孩:“你那个抛下你和你母亲的父亲要是回来找你,你会原谅他吗?你恨他吗?”哭泣的小女孩已经不再哭了,她平静地说:“没有过记忆,没有爱过,没有期待过,没有得到过,哪来的恨?一个陌生人,又谈何原谅?擦肩而过,我们都不会认出对方……”

因为身体里长着某种情感,于是我看完《人间信》后的一瞬间,内心如疯魔了一般不能平静。

人活在这人世上,最大的后盾就是家。没有完美称心的“原生家庭”,留下或离开,承受或改变,回家或不回家,都是我们自己要选择的路……一个家无论破漏残缺,还是不合心意,总还会有一角能安放我们!只要我们愿意信它守它。所谓家庭的亏欠,只是人间这一程路上的“过往”罢了,而我们总归是向前走的。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