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打了一件完整毛衣!

请回到五十年之前的芦苇荡小街,一个春日黄昏,年轻女子坐在供销社朱红大门跟前,低着头神情专注,木针和毛线在她手中灵活地跳上跳下。

阳光荡漾,把她脸上的绒毛荡成水草,根根分明,摇来摆去,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俏立水面,对影扇翅膀。

扒在墙头背后的我,看痴了这样的画面。

年轻女子在供销社上班,个子不高不矮,圆圆的脸蛋上镶嵌一双大大的眼睛,衣服干净连一个灰点都找不到,说话脆生生,像黄鹂鸟在唧唧唱歌。

我呢,每天就地三个滚,除了搓麻绳,就去野地割猪草,攀高爬低,与小伙伴奔跑疯闹起来,浑身沾满草灰与泥巴。

所以,年轻女子在我眼中是仙女下凡,我多少次模仿她说话与走路的姿态,多少次用碱水浸泡,再拿铁条抠走残留在指缝里的黑泥,但依旧洗不出来她那一双白白嫩嫩的手。

看她编织毛衣,我不敢靠得太近,天上人间,生怕仙女一身光芒刺痛丑小丫的眼睛。一次两次,我斗胆生出编织毛线的念头。

没有滑滑溜溜的木针,我就撅断芦柴管,放在石头台面上磨去毛刺;没有柔柔顺顺的毛线,我就找来旧棉花自己捻线,再买来花粉自己染色。

棉花线颜色染得深浅不一,秃头毛发稀稀落落,挑在树枝上晾晒,随着风起,把太阳光撞得七零八落,五彩缤纷。

棉线晒干了,我坐在自家门槛上,摆开架势,模仿神仙女子打毛线的一招一式。早上打,下午打,煤油灯下打,打了拆,拆了打,线头断了接疙瘩,疙瘩连成球。芦柴针一次次戳破手指,指血在棉线上开红花。

全是平针,终于打成一片,巴掌大小,麻子脸疙疙瘩瘩,我却一蹦三尺高,迫不及待地大声炫耀:我会打毛线了,我会打毛线了。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我能够打出一副完整的手套。

手套针脚歪歪扭扭,横竖不成行,还像松蒲包,布满大窟窿小眼睛,即便这样,母亲仍然面露惊喜,左看右看,咧开嘴哈哈笑。

我家从来没有人穿过毛线衣,也从来没有人戴过手套,大哥生产队长当了几年,穿着上还是破破烂烂,秋冬天最好的一件衣服,就是当兵亲戚给的那种蓝色套头球衣。

父母哥哥们难以置信,我这样柳叶大个人,居然会编织,这属于奢侈活。

其实,我不属于聪明小孩,做不到无师自通,编织手套不会分叉的时候,就几次厚着脸皮问邻居代课姐姐。

平时舍不得戴手套,装在口袋里,只为拿出来显摆。

有一次,和小伙伴们比赛着爬树,疯狂嬉闹之后,发现手套少了一只。

灌木丛中,土坡背后,水沟旁边,凹塘下面,找了一遍又一遍。夜色弥漫,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小伙伴陆续离开,我不甘心手套丢失,又没有胆量继续留在北风嘶吼的旷野,只好回家,一路嚎着嗓子。

经过居民点,有大人见我哭得九曲回肠,以为我跟人打架斗殴吃了大亏,忍不住掉头数落:看看你们这些死侠子(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吵骂杠架比死娘老子还高兴。

第二天,我手拿镰刀肩背竹筐,早早来到野地,在昨天割草和疯玩的地方寻找,扒开枯黄菖蒲丛,我那只淡绿色手套,镶嵌在薄冰之上。

我们那儿的土质,不适宜栽种棉花,各家各户要做棉袄棉裤,大多拿本荡芦柴,跟外村外镇交换棉花。若是去供销社购买棉花,缺少钱,布票又紧张。

棉袄棉裤都穿不起的日子,记不清我从哪里弄来棉花捻成线,反正我又给大两岁的姐姐打了一副疙瘩溜湫的花手套。

就跟今天的人戴了名贵手表一样,我与姐姐 ,会故意摆弄手套,强调自己与众不同。

芦柴管作棒针,毛刺戳手,还容易折断,到了我上小学,用木筷子代替芦柴管,小刀削一削,再放到水泥地磨一磨,光溜溜的毛线针大功告成。

筷子也要花钱买,父母看见我糟蹋筷子,嘀咕两句算事,不会动真格打骂。

当我过了十岁,人长胆子也长,在一个寻常午后,拆掉所有手套,再把毛线合拢一起,打算给自己打一件毛衣。

不像手套那样稀来小去,打毛衣属于系统工程,需花费很多时间与毛线,可我根本不去想这些,不是性格使然,初生牛犊不怕虎。

彼时,大哥已经把大嫂娶进门,大嫂是小学代课老师,毛衣又打得好,我打到不会的地方就去问大嫂,也许这就是我敢于顾首不顾尾的底气,只是我当时意识不到。

放学回来,搓好麻绳,再不出去疯玩,静静地坐到一旁,专心致志打毛衣。不知不觉,完成了正身。

既兴奋,又苦恼。因为弹尽粮绝,再也拿不出一根线头了,难不成就此停滞不前?见我好几天揪着嘴巴,大嫂把她压箱底的枣红色毛线拿出来两支,我喜出望外。

父母整天田里荡里忙,无暇顾及我做什么玩什么,上学放学的事也不管,我只要完成他们交代的搓麻绳割猪草任务。

直到我打好一只枣红色袖子,母亲才发现我用了大嫂的毛线。我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夸赞,反而是怒不可遏的撕扯。没错,母亲一把夺过我的毛衣,手拽线头,一个劲地拆散。

这件毛衣,我熬过多少白天与灯下,手指头戳疼过多少回,寄托过多少美好与想象,居然被母亲扯得乱七八糟,我号啕大哭,真想一头撞地。

大嫂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汪汪地跑出家门。

大嫂嫁给大哥的时候,要了四样彩礼:一套的确良布料,一块手表,一件呢子大衣,两斤枣红色毛线。

当时当地,这彩礼不算多,我父母人前背后夸赞大嫂父母通情达理,没有狮子大开口。

但是,在大哥结婚之前,我家新砌三间青砖瓦房,积蓄用光,又借了很多外债。父母实在拿不出钱来,只有硬着头皮再借,好不容易凑齐彩礼。

再没有能力给大哥置办衣服了,母亲就跟亲戚说好,把他家那件藏青色中山装,借我大哥成亲当天穿。

我大嫂得知,拿出私房钱,给我大哥做了内一套外一套。自此,我母亲觉得愧对大嫂和她父母。

而我不识好歹,用了给大嫂做彩礼的枣红毛线,母亲自然大发雷霆,既认为泥孩子家家不配穿这么贵重的毛线,也觉得没法跟大嫂娘家人交代。两家间隔一条东西小街,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还小,不理解母亲的做法。大嫂也年轻气盛,责怪母亲把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

邻居孙二妈狠狠批评了我母亲,我母亲半天时间,一声不吱,说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

当天晚上,母亲用热毛巾给我洗脸,并要我把拆掉的袖子重新织起来。

半夜刮风下雨,母亲和孙二妈撑着木船,偷偷去芦苇荡割芦柴(当时日子穷,十家九家偷),又连夜撑去三十里外,跟人换回雪白的棉花,给大哥大嫂做棉袄。

在普遍穿得拖一片挂一片的年纪,我却拥有一件完整的毛衣。毛衣正身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用的是我自己手捻棉花线,两只袖子用的是大嫂枣红色毛线,缎子一样光滑平整。

两种搭配,就像土地公公穿皮鞋,怪模怪样,但毕竟千针万线亲手编织,我还是引以为傲,只舍得在过年那几天穿上身。

再去供销社玩耍,见年轻女子穿着鲜亮的毛衣,站在柜台内忙活。太阳光穿过木格窗户,照见她脸上的茸毛,小鱼一样游来游去。

多希望这样的小鱼游到我脸上,多希望她能看我一眼,看到我脖子上露出的毛衣领,然而,从始至终,她没有给过我一个眼神。

有谁知道,外人眼中灰不溜秋的小屁孩,也幻想着有一天成为仙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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