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开头的话:
母亲于去年五月过世,享年90岁。
母亲走后,时常来我的梦,白天的梦和黑夜的梦,梦中的我,每每泪水涟涟。
母亲是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养育的五个儿女也极其平凡普通,然而,她勤劳善良,为人直率又心肠柔软,遇事宁愿委屈自己也不叫别人为难。
很想为母亲记下点什么,可我一直不敢动笔,怕不能写出母亲的百分之一。
我已迈过半百之年,体能与记忆都在走下坡路,那就照着记忆的一束余光,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棉花绳打毛衣
印象中,我第一次被母亲打耳光,是在十岁的那个夏天,我用了大嫂的毛线。
割猪草、搓麻绳之余,日子无聊,我爱在家前屋后捣鼓花花草草,也喜欢编织一些毛线零件。
所谓的毛线,不过是手工捻搓的棉花绳。
圆圆的陀螺上,茆上一根光滑细细的长木棍,就成了捻线团。
有时更简易。
母亲的捻线团坏了,父亲又没有时间做新的,我用小刀,削铅笔一样削平木筷四四方方的棱角,再用砂纸打磨光滑之后,直接戳在半截圆圆的胡萝卜上,崭新的捻线团应运而生。
板凳摞板凳,站上去,把母亲吊在屋梁的布袋够下,揭开,撕扯开一团洁白的棉花,再把布袋挂上屋梁。
母亲在家,见不得闲人,会指派我干活,只有趁她下地,我搓了几圈麻绳后,赶紧拿出捻线团和洁白的棉花,捻搓一圈一圈的棉花线。
其实,不能叫线,说成棉花绳更准确,因为我手工捻出的线,既不光滑,又粗细不均,还有棉花疙瘩夹在其中,不比母亲捻的线既细又匀。
可是,田头家里周年有干不完的活,母亲哪有多余的时间坐下来,静静地捻上一段线?
取下捻线团上缠绕的线,扩成圈,放进有染料的水中浸泡一天一夜,再挂到太阳下晾晒。
等不及棉绳晒干,我就取下来打(方言:编织)手套。
毛线针现成,讲究一点的话,就把木筷削细磨圆,当毛线针。
母亲舍不得浪费筷子,骂我不学好,我就扒拉出几根细细的芦苇,撅断整齐,再把两头在地上磨光滑,毛线针大功告成。
线针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且取之不竭。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学会用棉线打手套,但是第一次萌发打毛衣,却记得清清楚楚,是在十岁那年的五月。
春暖花开,我给自己和姐姐各自打了一副手套。
看看还有棉线剩余,我开始学习打毛衣。
按照打手套的方法,增加针脚数,打了拆,拆了打,比划一下,终于达到我的身形围度。
不敢想象,打一件毛衣需要多少的毛线,也不去纠结毛线不够怎么办,反正就是一个劲地往前。
这几天捻线,那几天染色,过几天编织,遇到不会的地方,就请教大嫂。
日复一日,不知不觉,毛线衣有了雏形,我越看越喜欢,而且喜形于色,颇为骄傲自得,我居然会打毛衣。
到了正身完全成功,只差两个长袖的时候,棉线没了,吊在屋梁上的口袋空空如也。
一向粗枝大叶的母亲,终于发现我的秘密,没有发火,只是轻描淡写地骂了几句,她内心也许觉得我了不起的吧。
趁着邻居夸我心灵手巧,母亲心情大好,我跟母亲要钱,去供销社买几团正儿八经的毛线,织补两只长袖。
母亲立刻变脸,钱要还鸭债,赊账卖鸭子给父亲的人明天过来拿尾款,说话不能不算数。
我跺脚甩手不答应,母亲大声训斥,说就是新棉花收下来要弹被子,也不能乱捣鼓。
我噘着嘴,哭出声。
大嫂上来说和,要把箱子里的新毛线拿几圈给我。
母亲断然摇头,那是大嫂的陪嫁,说什么也不能要,大嫂的彩礼基本用在给大哥身上了。
大嫂背着母亲,拿出陪嫁的毛线,偷偷塞给我。
大嫂以为,等我偷偷把毛衣打成功,母亲也就顺水推舟,不会再说什么。
哪知道,母亲是个犟脾气,发现了我即将收尾的毛衣,红着脸,当即拆线。
我死死抓母亲的手臂,母亲甩手打了我一个耳刮子。
我抱着拆散的毛衣,心疼得嚎啕大哭。
大哥大嫂从东房间出来,大哥跟母亲吵,指责母亲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大嫂气得抹眼泪。
我见事情闹大了,赶紧住嘴,乖乖地躲到一旁。
第二天早上起来,不见了母亲,我以为母亲早早地下地收麦子了。
天色乌漆麻了,母亲没有回来,半夜时分,母亲才提着马灯走进家门。
她去小姨家拿棉花,小姨家没有,又去舅舅家,来回走了有八九十里路。
一大包棉花,给我一些捻线打毛衣,剩余一些给大嫂做新棉袄。
尽管如此,大嫂内心存有的疙瘩,还是久久没有消散。
母亲认为,我小孩子家家穿得破烂一些,没有关系,但大嫂是老师,必须穿得体面。
再说,用了大嫂彩礼,再用她的陪嫁,不得被大嫂的娘家人笑话死?
小孩子,狗记性,三分钟。
我穿上自己织的第一件毛衣,开心得要蹦上天,所有的不愉快早就被风吹散。
尽管疙疙瘩瘩,坑坑洼洼,而且,棉花绳的颜色染得深深浅浅,但我仍然骄傲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