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暴的浪潮&急转的冷风
兵走出校门,看见阿勇远远地站在那,又小又瘦,一入秋就开始把他的旧猎装当斗篷穿,露在外面的头发浅得反光。
九个多月来,兵的很多同学的父母或朋友都来看过他们,阿勇还是第一次,既是因为兵每个礼拜都回家,也因为家里事情缠身,他的确不太容易抽出一天时间用在来回的路上。
兵知道阿勇为什么来找他,学校里的教官都是兵父亲和祖父的朋友,他的消息总是来得早一些。这个礼拜,阿勇一定没卖出什么东西,已经挨了饿也说不定。
阿勇看见兵的表情就觉得喉咙里一直卡着的冰块化了一点,如果兵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就应该不会太严重。即使三天都钻在林子里,兵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也总比他更有把握。
他没有说别的,急切地问,“樾,市场上的小贩们都不见了,面包房也都关了,你听说了些什么吗?”
“阿勇,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怎么样?我只听到了大概消息。”
“这个星期我们每天都做汤”阿勇无奈地笑笑,“因为只有汤里可以除了我釆来的东西什么也不放”他试图开个玩笑。
“待会儿在我家吃完午饭就回家吧,今天晚上早点睡,明天我们有个地方要去,在那儿你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兵想装一个笑出来的样子让他有点紧张,他又感觉说不出话了。
“去哪里?”
“物资处。”
阿勇觉得冰块滑到了胃里,一瞬间就被融化,让全身血液变得冰凉。
到物资处大约七里半,两人空手三刻钟就能到。出发得有些早了,不过议事大楼的等候处又暖和又有免费咖啡喝。
“阿勇,你看,现在我们正往东走。”
兵一有机会就教他不依靠阳光如何辨别方向,看树木的长势啦,野兔洞的开口啦什么的。娜娜总是很崇拜他这样做,但阿勇实在不感兴趣。
“反正出了这个小镇,无论怎么走都是朝东。”
这个国家南北面都是灰扑扑的高原,和西边的峭壁一起像三座屏风围着中间的平原,被零散的小丘陵自然分隔成各个居民区,离东面曼彻波利海越近的地方土壤越好。兵和阿勇出生在最西边的几个区之一,这些贫瘠的土地和岩壁之间隔着一大片幽暗的森林,除了边缘的几十英里,人们对森林深处的印象只有偶尔在夜晚传来的野兽的嚎叫。
在地理课本上,这个区的名字叫邦德里,但这一带的人都把它称为“空罐头”,因为它狭长的形状就像东边运来的鱼罐头,也是因为这里的土地比猫舔过的罐头还要寡淡。没有农田、矿石和牧场,自然孵育不出采矿工和牧羊女这样性感浪漫的职业。整个空罐头的镇民从没超过一万五千人,而且到了十几岁还没有离开这里的年轻人,不是有太少欲望,就是太多牵绊。
镇民们的生存依赖于空地和森林边缘的其他生命,这些植物和小些的动物被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利用,变成野菜、香料、药材、肉食、油脂和皮革。如此,在这里,物资处是议事部里实际权力最大的部门。除了空罐头以外,它还控制着其它周围几个更小区域的粮食、棉布等等本地无法产出却又不可缺少的物品的进口。在它管控下不停进出的货车维持着每家每户的餐桌,维持着市场上有货物可交易,维持着人们每礼拜上教堂、聚会、跳舞喝酒的兴致。
物资处在议事大楼的第四层,不同于往日的清静,此刻正有占了楼层三分之二的一排排油印机在呼呼地忙碌着,每台机器前至少守着两个人在分拣印出的文件,看起来像告示,没人理会他们,阿勇想就近拿几张新印出的告示看一看,一不留神被一摞誊写纸绊住了脚,他试图保持平衡,向后一跳,踩在刚进门的物资处的头儿,秘书先生的脚上。
阿勇转过身道歉,“对不起……你好,父亲。”
空罐头长出的植物都是灰黄的,议事大楼的后门却通向一大片嫩绿色的草坪,全都是细细茸茸的天鹅绒草,长在成吨成吨运来的土壤上。阿勇和兵跟在秘书先生身后穿过草坪,进入一间土黄色的小砖房。房间里本应该用来落脚的地方差不多全被一个沙盘覆盖了,围着沙盘的一圈水泥地面上除了两罐棋子外再没别的东西。
阿勇小时候见过一次这个沙盘,那时候秘书先生还是一个小文员,阿勇在生日的前三个月一直缠着他,并且每天都记得把外套主动挂起来,他才答应向上司借来钥匙,带儿子来看看这个“能装下一个空罐头的房间。”
阿勇记得他说,“你看,这就是从飞机上看下去空罐头的样子。”那时候阿勇觉得沙盘里的假山简直跟自己一样高,现在看来它们不过刚过膝盖,原来记忆的确会夸张。
秘书先生抓起一把棋子撒在沙盘里,开始娓娓而谈,一瞬间阿勇觉得,这把声音给娜娜和自己讲睡前故事,似乎就是昨天的事。
从小房间走出来的时候,阿勇觉得有点头晕,他们父子间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决定先囫囵存进肚子里,稍后再慢慢消化。兵好像又说了什么,他没注意。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他已经跟着兵和父亲一起回到了议事大楼,正坐在侧楼一层的餐厅里。
阿勇努力让自己回过神,发现盘子里已经被兵堆了一些羊肉和扁豆,他吃了这些久违的美味,好吃极了,食物让胃里暖烘烘,沉甸甸的,让他没法继续飘忽着躲避心里沉重的声音。
他一直以为空罐头就是这样一个沉闷的地方,自出生以来的匮乏与无聊已经让他这一代的人不去在意这潭死水是否还能掀起一朵小浪花。
按父亲和兵的说法,现在的空罐头正被卷入一场潮汐的孕育中。那些穿着好看制服的从中心城来的监督员们,用不了几天就会敲开每一户人家的门,把家里可以劳动的人登记下来,以便每天检查他们的收获是否上交。所有能长出植物来的土地将变成什么人的财产,在其上耕作、采摘的人们会被划为一个个队伍。无序的劳作将被禁止,随意的买卖将被禁止,只有拿到一纸公文的人才能在市场拥有一个摊位或一个店面。灵通的商人们早已互通了这消息,与其在这里做最后几天买卖,不如赶紧去打通关节给自己争取一个摊位。不只空罐头,这些变化正在全国各地发生着,无人可挡。
“樾,帮我想想,如果娜娜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该怎么说?”
“嗯,要我说,两个国家的大人物在比赛登山,我们落后了,很落后,要是沿着盘山公路一直追,那永远也追不上,于是呢,我们的头儿决定修一架直通山顶的梯子。这样就有希望赢,但很危险,所以他需要每个人都来扶住这架梯子。”
“还有六个月才到我们能入学的时间,我也用不着想那以后母亲该怎么办了,因为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拉着我们一起饿死,毕竟从今以后她吃的每一颗麦粒都要经过为父亲工作的手。”
“放心,我有办法。”
阿勇向母亲和娜娜复述了这一切,惊讶于自己语气的平静,因为他脑子里的小人仍在一边被强奸着,一边痛哭流涕地咒骂。
让他感到愤怒和慌乱的是,这些无孔不入的规则正在夺走他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灰色地带,从今以后只有妥协,或反抗,再也没有什么中间立场可游走了。一直以来他们用既不喜爱也不憎恶来表示对周围现实的不接受,可马上就要有一只粗暴的大手撕破这层保护罩,空罐头的一切会像空气一样渗透进他们的身体,只要活着,就无法摆脱。
“嘿,你来晚了,今天好东西特别多吗?”兵在空地边缘的小乱石坡下躺着,冲阿勇扬着手里的酒壶。这块儿地方因为几乎全是裸岩而人迹罕至,成了他们新的秘密基地。
“不,一点儿好货没有”阿勇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早上本该去黑市,现在却两手空空,他不想承认自己其实一直都在里间的卧室里坐着,对着床头柜上空了两个的相框发呆。
“庆祝你明天赋闲结束。”兵对着瓶口灌了一口,把酒壶递给阿勇。
阿勇小口喝着,看着空地的远处,“一直以为是你和母亲一起送娜娜和我去学校” 阿勇叹了一口气,“母亲一直想让娜娜去学点在空罐头用不上的东西,能离开这个地方,结果她眼睁睁看着娜娜跑去那个鬼地方,不知道如果她还在,明天有没有心情去送我。”
“她现在一定在为你祷告。”
“她现在的地方有没有教堂都不知道。”
“娜娜最近怎么样?”
“说学会了种土豆。”
“哈,有种的小丫头。”
“辛迪呢?”
“什么也收获不到,除了他们帅气的队长。”
阿勇突然觉得很滑稽:他和兵,两个干出了最叛逆行径的家伙,却在这里像开家长会似的交换各自家庭里离家出走成员的近况。他把这想法告诉兵,两个人笑得起不来。
空旷的天地间,他们伸出手去只有对方的手能相握,他们的笑声只有彼此在呼应。
六个月前。
沉默让阿勇家里的空气一天比一天重起来,外面的人声像锅盖下面的沸水,这种寂静自己都觉得难堪。议事部来的监督员们已经在广场的临时办事处忙活了好几天,阿勇简直不知道空罐头哪来这么多人需要登记。
“人已经少了很多,今天下午应该就结束了。”中午喝汤时,娜娜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待会想去教堂吗,也许有人弹钢琴。”阿勇岔开话题。
“我待会要出去。”
“干嘛?”
“去报名,我想去北边的开垦队。”
没等阿勇出声,母亲重重地搁下了碗,瞪着娜娜,她最生气时也不大喊大叫,只是一直用眼神说“我等着你的解释。”
“妈妈,阿勇,我请求你们,就一次也好,别再假装尊重我,而是真的听听我想说的话?”
看到两人点了点头,娜娜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们和’空罐头’的人都不一样,妈妈你对身边的事情都不理会,阿勇你在心里和所有人对抗,你知道吗,你睡着时眉头经常是皱着的。”
“哥哥,你把我照顾得那么好,我甚至不用工作,但我什么都不做就已经觉得很累,因为我一直在害怕,我总觉得,自己也是你们抗争的筹码,似乎我的快乐就是你们的胜利,是你们能做出这种’拒绝身边的一切’姿态的资本。你们让我不用担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就是因为一直听着这种声音,我才一天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妈妈,阿勇,对不起,我的不开心让你们失望了。我不想靠着去黑市卖妈妈的旧首饰挨过六个月直到去领助学金,我甚至不想去学校,就让我在你们用尽力气拒绝的世界里生活一次,亲眼看看它什么样吧。”
阿勇愣了很久,跑出门追到市场,正要拽住队伍中的娜娜,却看见辛迪正排在她身后。”
阿勇顿时无法动作了,这是在“辛迪知道了”以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心中瞬间升起一个想法,难道辛迪把一直被错认的真相告诉了娜娜,而两人都是为此才执意远走……
辛迪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对他安抚地摇了摇头,推着娜娜爬上了卡车的后厢,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很快又上去了几个稍大点的孩子,两人便在阿勇的视野里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阿勇差不多一步一绊,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过几天回家的兵。一星期里接到两个巨大的坏消息,母亲本来就不算十分健康……他心乱如麻,急得跑了起来。
屋里一片安静。汤碗被洗过了在晾干。擦过的桌面上是母亲最近在读的一本小说,压着半张纸。
阿勇努力抑制住心里不好的预感,抽出书本下的纸读起来。
“阿勇,娜娜,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是在晚上给你们唱歌吗?可惜你们没有见过外祖母,她有最动人的声音,她写出的歌词才是最美丽的。和你父亲结婚以后,我再也没唱过外祖母教给我的歌,早知道,应该让你们听一次也好。我打算去她曾经唱歌的地方,不知道那里还在不在,不过我相信那里的人们听到我唱的歌,就会想起来写出这些故事的人。真希望以后能唱这些歌给你们听。阿勇,告诉娜娜我爱她,我想祝她自由地生活,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在她听来也许又是压力。希望你能看到她真正快乐的一天,到那时再替我告诉她吧。阿勇,祝你能爱自己所爱,每一天我都会为你们祈祷,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让自己释然的答案,那时你就能做到我没做到的,与自己和解。再说一次,我爱你们。”
屋子,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