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的耳语&分岔的道路
四月十二日 晴
樾,你最近好吗?
现在是礼拜五晚上,这封信应该后天会到你手上,那天我们会去各自的学院报到。这几天我们只是被带着在学校里和市里逛来逛去,肖恩城灰蒙蒙的,抬头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灰烟织成的天花板。我分到四个人的宿舍,其他人目前看起来都还友善,每一个都比我健谈。每天都跑好几个地方,可还是睡得不好,我很想你,心里一直有毫无意义的噪音,晚上总觉得对白天的人和事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所以,关于学校的事儿我以后再给你写,现在,按我们说好的,给你讲讲我母亲和外祖母的故事。
你应该早就听过关于我外祖母和我母亲的只言片语,只是你太温柔了,我不说,你就不问。其实要不是你爷爷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你可能早就知道这些事了,他和我外祖母,我们还是叫她雪莉小姐吧,很早就认识了。
雪莉本来出生在海博斯港最富有的家庭之一,从小跟家庭教师学音乐和绘画。在和我们现在一样大的时候,雪莉发现自己有了家庭教师的孩子,为了留下这个孩子,雪莉和家庭教师一起离开了海博斯。他们一路向北,随着雪莉越来越沉重的身体总是拖慢他们的脚步,也不再能在夜晚给他带来欢愉,家庭教师在一个清晨决定以不告而别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心碎的雪莉跳进河里却没有死,只是失去了孩子。
雪莉独自向西走去,她只知道西边有大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打算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走到空罐头后,“人一旦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却反而觉得那些困扰都不是问题了”。这是她后来告诉我母亲的。
樾,你看那些沉默峻厉的山崖,高远开阔的天空,幽深神秘的森林,还有静谧深远的夜晚,这些对一个困在灯火华服、车水马龙十几年的少女该有多么震撼。总之,雪莉在空罐头抛弃了过去,用歌声和温存抚慰这里游荡的猎人和士兵,直到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我母亲。
我母亲没告诉我她的父亲是谁,不过放心好了,不是你爷爷,这个我们认识不久我就去问了母亲。我想那一定是个和家庭教师很不一样的人,让雪莉有信心不再出走。
我母亲九岁那年,雪莉开始教她唱歌。当时空罐头刚刚开始经历那段短暂的繁荣,雪莉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她嗅到了随着金币的涌进,空罐头的欢娱开始苏醒的气息。雪莉想让我母亲成为这里第一个不用在野地里求生计的女人,像她自己的母亲和姐姐们一样,每天只要唱歌,绘画,刺绣,泡茶,在餐桌上表现得美丽就够了,很久以后,人们会说,这是空罐头的第一位名媛。
你可以想象到,十几年后,空罐头又变得平静而贫乏,雪莉已经去世几年,留下的钱财所剩无几,我母亲简直觉得人生的一切希望都失去了。那一年她嫁给我父亲,因为她需要人养活,而他在议事部工作不会弄得衣服上全是泥土。我父亲,虽然从两年前我就不再这样叫他,但没有人比他对我母亲更好,你一定听说过,即使是官员的妻子,也没有像我母亲那样不用干活的。不过你可能想象不到的是,因为母亲不愿意,他们甚至一直避孕,才会在结婚九年后才有了我。娜娜和我可以叫作“三月的意外”和“五月的意外。”
兵,两年前我只说了父亲成为秘书先生后,母亲和他闹翻了,他开始住在议事大楼不再回家。现在我告诉你其余的部分。
我父亲能够这么快从小小的抄写员一下子进入那么重要的部门,是因为他一直在帮上一任秘书先生做事,你明白吗,他是所谓的“眼线”。难以理解空罐头这样清汤寡水的地方还有这种勾当的余地吧?但显然,肉汤越少,吃相就会越难看。
母亲几乎是刚听完这个消息,就想明白了这层关系,全得益于她从雪莉那里听过的海博斯的故事。她反对倒不是因为嫌这行为如何不上台面,而是因为,上一任秘书先生的流氓行径远不止于议事大楼之内。要紧的职位让他习惯了在很多事上不必付出应有的代价或报酬,包括对雪莉。他是雪莉弥留之际拒绝原谅的几个人之一,当年的家庭教师也在其中。雪莉对于他们关系的形容,是“长久,无可反抗,粗暴而恶心的。”
我母亲给了父亲一晚上时间考虑,是回家,还是回议事大楼。我想,如果没有我和娜娜,她也许会像雪莉一样离家而去。第二天早上,我父亲走出家门,从此再也没回来过夜。而母亲从那一天开始学着编织门垫和进厨房。母亲没能重现雪莉优裕美丽的梦,倒是一样经历了一个心碎的早晨。
樾,我知道你现在的表情,所以真想能在你身边抚平你的眉头。这些事已经在我心里很多年了,早就不会引起什么波澜。回信别安慰我,讲些有意思的事,可能的话写些娜娜的事,我感觉她最近在信里对我有所保留,不过可能她只会跟辛迪交心。
吻你,每天晚上我都想你,想拥抱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别受伤。
阿勇 晚上在宿舍里
四月十四日
阿勇,看完信雪莉的故事一直在我心里,试着去感受你的想法,但好像没有头绪,不过我现在更能理解你母亲了。
说出这个故事,一定又让你想起她和娜娜,还有辛迪的离开,我也是。虽然那几天发生的事清清楚楚,但我还是常常觉得她们是被一阵风忽然地带走了,一切虽然有理由,可怎么能发生得那么快,毫不真实。你还记得我们在广场看过一次戏吗,娜娜和辛迪在里面演那个小姐的女仆,就像有人把她们从我们的人生中拉了下场,一夜之间,我们变得只有彼此。
我正在你家门廊上坐着。你走了,以后我也不想回来了。我们两家的房子都不再有人住,坐在这里能感到空屋子在一点点消失,墙壁的颜色变淡,里面的空气变得稀薄,因为再没有人需要它,它老得很快。
不过阿勇,你别再把辛迪的出走归结到自己身上。记得我跟你说的,辛迪是个很有种的姑娘,你要是去安慰她,她反倒会嫌你不够敢爱敢恨。放心吧,见不到面的失落是一回事,但我们永远不会彼此失去。至于她会不会告诉娜娜,就按我们说好的,顺其自然吧。
城樾
四月十九日 晴
樾,你总说自己不会写东西,但你的信比很多诗歌好读多了,我读着它,能感觉到你在耳边说话。这里差劲的空气可能是因为太多车和工厂一起往外排灰黑色的烟,我想到你正在森林里呼吸着树和兔子粪新鲜的味道,想到了我们在空地烧的蒿草的味道。
我估计了一下,如果每餐都试新的,大概半个月可以尝遍学校餐厅的每道菜,虽然不是每一种都美味,但不用去空地泡上半天,不用背上一身口袋和铲子锄子什么的,轻轻松松走到餐厅就能拿到装满食物的盘子,这已经够棒了。
不过还是比不上图书馆,这里的书多到即使每天读一本,也得花好几年才能读完。最近一周,我的日程是餐厅——图书馆——重复两遍——宿舍。
这就要说到坏消息了,不算太坏,你别皱眉头。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规定是,来自空罐头和其它几个“教育系统未达规范地区”的学生,要上两个月左右的预科课程,通过考试才能修正式学分(我提议先考试,然后只修没通过的课程,被他们无视了)。我没去上课,因为内容都很蠢。其他新生们最近在大搞联谊,被师兄师姐带去各种社团和俱乐部,我也没有兴趣。附近几个宿舍里只有我需要上预科,所以目前我还是保持单独行动,不过他们的名字我都记住了。
樾,我真想你。昨天晚上我想着你自慰,之后睡着了,感到很满足,因为记起了在你手里射出来的感觉。吻你,很多次。
阿勇 在宿舍的床上
四月二十一日 晴
阿勇,独来独往可能会在空地里带来更多的收获,只要你有真本事,而且会显得很酷,但我肯定在学校里这不是个受人欢迎的风格。
交些朋友,别跟学校做对。你打算跟谁讲道理?难道你忘了,没了这份助学金,你就得马上回家?这封信加急了,最迟明天一早你就能收到。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快回信。
真想揍你两下。让人伤脑筋的家伙。
城樾
四月二十二日 晴
樾,我不会硬是跟他们对着干,但总不能主动灰溜溜地送上门去吧?等他们忍不住找我的时候,我们就互相给个台阶下。他们不会一声不吭就赶我走的,从教授们捎的便条里我感觉到了,他们急切地要拯救我们这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可怜孩子”呢。
宿舍这边儿你也不用担心,我只是跟他们还不熟,不会互相下毒的。
阿勇 在餐厅
四月二十六日 小雨
樾,教务官叫我去喝了茶,我们互相给了面子,今天下午我已经在无聊的课堂上浪费了半天生命。明目张胆地拿图书馆的书来读好像不太可行,但只要在动笔,他们好像不管我在写什么。也许下次我会给你寄个故事。
我不再给你寄加急信了,上次是怕你着急,没想到那么贵,其实只是一两天的差别。
过几天我会跟你分享最近的几本书,我才刚开始读,可已经太精彩了。
写得像便条,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安分,别担心。对了,忘了说,我专业选了药剂学。
想你,亲爱的,黄昏时从图书馆或主楼出来时看见天空的瞬间最想你。
阿勇 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
四月二十八日
阿勇,前几天一直断断续续地下雨,外面气温一点没降,又湿又暖,可森林里没有阳光,我们差点冻死。这几个礼拜我都没回家,在学校里给你发加急信很便宜,需要赶去的话也有车可搭。这是我们整天跟森林恶斗,掠夺其它生命来戍卫居民们换来的特权,嘿。
我们学校从上个礼拜开始多了几个从肖恩城来的医生,还有几个拿着记事本晃来晃去的文员。全是咋咋呼呼的女人,只有两个男人却比珍珠兔还娘气,一个也不够格进森林。有个叫贝拉的姑娘,比咱们大两岁,可是十足一个小娃娃,老是在我身边转悠,今天早上的信就是她带给我的。我知道她跟别人打听我,我不在乎,反正她怎么也不会弄明白我们的事儿。
说真的,阿勇,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我对她没感觉,不是因为她不是个男人,而是因为她不是你。换做其他的男人,我才不会把眼睛从姑娘身上移开去看他们。这姑娘的裙子总是让人觉得遮住了胸就会露出屁股,真担心她会死于伤寒。我看见了她给我递茶的时候偷瞄我有没有反应,要让她满意,我只要想想你在我家过夜时,穿着我的旧衬衣睡觉的样子。
P.S. 药剂学,听起来就很冷淡又有趣,很适合你。
城樾
兵第一次来看阿勇这天,阿勇睡过了头,前一天晚上想得太多,窗外变成浅灰色时他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兵在约好的地方等了许久,终于找到宿舍来,把阿勇从床上敲了起来。阿勇告诉兵其他人都回家或是去约会了,于是两人在宿舍里就做了一次。阿勇觉得床的声响在空荡的宿舍里让人难为情,于是用嘴,兵觉得好笑,说阿勇因为害羞而选了个更加难言的方式。阿勇被取笑后特别卖力,两人又是小别,不一会儿便双双缴了械。
他们这才把对方的脸捧在手里仔细地摸,额头抵着额头。回过神来这是在宿舍里,虽然门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是触电似的放开了手。互相看着,坐得那么近,不伸手,也只觉得甜蜜。
兵第二天晚上就得走了,和来时一样坐夕发朝至的火车。以后每次兵回去的时候,阿勇都说,你来看过一次就放心了,下次我回去,你在学校太辛苦,别再来回跑。
阿勇的第三个学年刚开始的时候,兵从学校里毕业了,毕业了还是兵,留在空罐头这种荒凉的地方领到的钱会多一些,而且身边都是自己人,到肖恩去呢,就得一切从头来,空有一份好成绩。
那么我到肖恩来吧,兵说。
阿勇躺在他旁边,大拇指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划着半圆,喃喃地说着,我已经在帮教授干活挣一点钱了,你的收入也不错,我们以后来回可以坐快一点的车,你假期很少,我会多回去,每个月两次,至少,怎么样?
兵把阿勇的手反握在手里,温柔地说,可是你不喜欢空罐头,对不对?你这一年都回来得很少,经常跟着教授往外跑。我到肖恩去以后,你只要到城郊就可以看见我,即使周末出个短差也来得及见面。以后我不当兵了,在肖恩城也更容易找份工作,你毕业了我们一起租间房子,也没有人会觉得不自然。
阿勇啊,你没明白吗,我面对的不是在一条路上进或退的问题,而是正站在分岔路口,想看清哪条路上有你,真正活着的,有生气的你。兵心里这么想着,抱紧了身边的人说,阿勇,你是我最亲的人,我最喜欢的人。
阿勇默默地湿润了自己,让兵进来,在最后的时候抱紧了兵说,没关系,我不喜欢空罐头,但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