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死灰,大雨如注。送葬的车队缓缓向马家山驶去。银白色的塔布匣里,躺着我的岳母。在此之前,她已在清真寺里完成了穆斯林葬礼的所有仪式,身上裹着白色的克番。送葬人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悲伤,亲人们也都不恸哭,他们都很平静,因为他们相信,亡人自真主那里来,经由一世之后,如今又回到真主那里去了。
我是在清真寺的殡仪馆里,才见到归真后的岳母的。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自然而安详。我其实是很想哭一场的,但遵照阿訇嘱咐,我还是强行让快要流出眼眶的泪水流回到心里去了。我之所以想哭,是因为她是我所见到的人中吃苦最多,忍耐力最大,享受最少的人。她除了求学时去过雅安外,几乎就没有出过绵阳市;她不穿金不戴银,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她的专业是医学,却搞了一辈子的护理工作。她的奖状和荣誉证书,几个箱子也装不下。“先进工作者”,“优秀护士长”,“三八红旗手”,“十大孝顺儿女”等(后两项分量是很重的)。她护理过的许多病人,一辈子都记着她的好,几十年后仍不忘进城时给她带几把豇豆,几个南瓜。她几乎是一个人带大了三个儿女,然后继续带三个孙子。她是虔诚的穆斯林,没有吃过我家的一顿饭,没有喝过我家的一杯水,倒是给我买过无数次鸡鸭鱼,给过我的女儿,孙女许多次红包,甚至我的生日,她也有好多次都没有放过。
这样的好人,偏巧没有太好的命。岳父虽然是一位优秀的教师,但其情商和家务都不及格,岳母时常会在丈夫的怒骂下默默地做饭,时常会在发着高烧的情况下为丈夫端茶送水,即便是骨折了,家务事也大多还是她的。生活对她是如此的不公,但她却感到很幸福。孙子们的一个电话,会让她高兴得落泪;看着一大家人吃饭,她觉得是最大的享受。岳父时常说她没文化,但在我的记忆里,她是县卫生系统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是历次文艺活动的积极分子,舞蹈和音乐都超过岳父百倍。
在四十多年的接触中,我没有见她发过一次火,特别是对儿女们;孙子们当然就更不必说了。如果有一些抱怨,那也是针对岳父的,话又说回来,遇着那样的丈夫,抱怨,那已经就是最轻的了。虽然没发过火,但也批评过我一次,那是我见到她唯一的一次满脸的严肃。我不满意领导给我安排的工作,便发脾气,几天都不去上班。岳母找到我,对我说,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连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你拿了国家的工资,就该上班,否则国家凭什么给你钱?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得首先把班上好吧?
岳母的内心是十分强大的。对于生死,看得也很简单。地震闹得最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跑到屋外躲去了,她却一个人在厨房里为家人煮红烧鲫鱼,嘴里还哼着《绣红旗》。我问她,你不怕地震?她说,怕呀,但饭总得有人煮呀,要不然你们一会儿躲完了回来,吃啥?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也是默默地承受着疾病对她的折磨,从未大呼小叫过,她唯一感到有些遗憾的是,她对家人,还没爱够。
穆斯林的葬礼仪式中,有一项是洗。就是将亡人全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寓意为洗去其所有的过失或罪过,洁净无尘地回到真主身边。我想,这一项于我的岳母来说,时间是可以短一些的,因为我实在找不出她的什么过错,如果真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那就是对丈夫的无原则宽容和对孙子们没有批评的爱。
穆斯林的葬礼讲究一切从俭,入土为安。亡人仅有一块白布相伴,石匣里没有任何陪葬品。他们认为,对于一个很美的人来说,一切外在的修饰,都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