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姑是整个家族最臭名昭著的女人。
爷爷奶奶辛苦把她养大,供她读书,还给她张罗婚事,她却和爷爷奶奶断绝关系,离家出走。
妈妈经常跟我说:「你长大了一定要孝顺,千万别跟你小姑一样。」
那时谁也想不到,长大后的我会比小姑更狠。
1
爷爷的白事上,我第一次见到小姑。
她刚出现,吃席的人就窃窃私语:
「那是雪梅?她怎么回来了?」
「这都多少年了,我还以为她死了呢。」
语气中透着嫌弃、鄙夷和幸灾乐祸,仿佛小姑是个在逃的犯人,不该回来。
而我其实大概知道背后的原因。
我小姑叫荣雪梅,是爷爷奶奶的小女儿,我爸的亲妹妹。
但我还没出生时她就不在家了,这之前我从没见过她。对她的印象,基本来自我奶奶日复一日、苦大仇深的唠叨:
「当初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卖米卖面地供她读书,后来又给她张罗婚事,对象可是十里八乡的好小伙!换作别家的妈能对她这么好?结果这死丫头说我要卖她,竟然一声不吭地跑了,还扬言要跟我断绝关系。」
「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累死累活养了一个白眼狼。」
「早知道我当初就该把她掐死、堕了,就是不该生下来!」
也就是说我小姑是离家出走的,还要跟爷爷奶奶断绝关系,这在当时的农村可谓惊世骇俗。
村里人重孝,无一不把小姑视为败类。
他们经常宽慰奶奶:「这种不孝子早晚是要被天打雷劈的,你就当没她这个女儿,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小姑一走就是八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死了还是活着。
直到爷爷突发脑梗去世,她才终于回来了一次。
但没有人欢迎她,等待她的是腥风血雨。
先冲上去的是我爸爸,他抓起小姑的衣领,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嘴里大声骂道:「荣雪梅,你不是和爸断绝关系了吗,现在又回来假惺惺地装什么好心,是嫌爸死得不够惨吗!你滚,给老子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小姑捂着脸半晌没说话。
我以为她会偷偷哭,但其实她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大姑没打她,只是莫名其妙地用围裙抹起泪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妹,你总算肯回来了,这些年爸妈都想死你了。你二哥只是说气话,你别放在心上,来来,我们一家人进去说话。」
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宾客都唬住了,这个家的名声才不会臭。
至于对小姑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2
晚上宴席散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却火药味十足。
我爸妈、奶奶和大姑轮番上阵,把小姑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意就是说她不孝,给家族蒙羞,合该被打死。如今奶奶还愿意接纳她回家,她应该感恩戴德。
我对大人的话总是半信半疑的,弟弟却不是。
他才三岁,也有样学样指着小姑骂:「坏蛋!不孝!」
我对他比了个「嘘」,叫他别乱讲。
然后妈妈叫我把弟弟抱到一边玩儿去,他们接着审判小姑。
农村人发起狠来一向是不讲究情面的,说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污言秽语像粪水一样泼在小姑身上。
那时我还从大姑口中学到一句俗语,叫「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后面跟着的是:「你再恨爸妈,也不该跟他们断绝关系,没有他们哪来的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语气很强势,小姑没有反驳。
直到两个小时过去,大家骂也骂了,气也出了,一声不吭的小姑才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
「这是这些年我七七八八攒下的,大概有一两万,一部分随白事的钱,一部分给妈当生活费。你们不是说我有罪吗?那我现在赎罪好了。」
奶奶眼冒亮光,抓着那些纸钞在灯光下验了半天,冷酷的脸色才慢慢化开。
然后试探着问小姑:「就一万九?没多的了?你在外面打工这么多年,总该还有些吧,可别藏着掖着。」
小姑点了根烟,沉默了会儿,偏过头笑了一声。
「有啊,我在外面还欠了两三万的贷款,房租也还没交,大姐和二哥要是有钱可以借我些,我马上拿去还上。」
「以后啊,我多跟你们联系,好好感谢你们的手足之情。」
我爸妈和大姑听了脸色煞白,忙终止了这个话题。
「我们也不容易呢,小妹,哪能帮上你?妈你也真是的,有一两万已经够可以了,别逼小妹了。」
小姑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冷冷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就转身往楼上走去了。
「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回广东,没工夫多陪你们,也不丢你们的脸,不用送。」
奶奶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追了上去:
「雪梅,你走的时候把我农行卡号和医保卡号抄一份,以后每个月不用寄太多,有个两三千就行,妈……」
砰!
小姑把门关上了。
刚刚还吵吵嚷嚷的客厅瞬间归于寂静。
其实那个年代一万也算是不少钱了,我爸妈和大姑都捻着那纸币一张一张地看,暗暗嘀咕:
「看她穿那样也就是个厂妹,咋攒下这么多钱的……不会在外头干那种事吧?」
然后他们都突然收回手,好像那钱脏了一样。
不过小姑走后他们又毫不客气地把钱瓜分了,装了满满一口袋。
挺搞笑的。
3
小姑走的时候真的没有人送她。
只有我大清早上茅房时瞥见了她的背影。
天那么冷,我有些不忍,就穿上鞋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在背后叫她:「小姑姑!」
她背着双肩包,脚踩在清晨的泥巴路上,慢慢回过头。
看向我的眼神带着点儿困惑。
「你是二哥的女子,盼盼?」
她是知道我的,只是不熟悉,我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清楚这时候该说什么,也不会煽情,就讲了句刚学会的吉利话。
「祝你一路顺风,小姑姑。」
她嘴角一弯,轻轻笑了笑,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糖。
「这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本来就想给你,结果忘了。」
「盼盼,回去要好好念书,将来考到大城市,姑姑带你出去玩。」
我很高兴:「好啊,那小姑你在哪里?」
她微笑着说:「我在上海,说广东是骗他们的,这个我只告诉你。」
「上海可大可好玩了,盼盼,眼界别拘泥在一个小山村里边呀。」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时候的小姑在上海一家服装公司做销售员,同时准备着成人高考。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向上,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
而她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鼓励我要好好读书的人。
我郑重地答应她:「好,那我们上海见,小姑姑。」
小姑走后,我带着那几颗糖回了家。
但最后一颗都没有落到我手上。
妈妈把它们全给了弟弟,还装模作样地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盼盼,糖吃多了坏牙齿,女孩子吃多了还长胖,咱多吃蔬菜,啊。」
我有些不高兴,但一想到吃饭时摆脸要被爸爸打嘴巴,又把眼泪忍下去了。
妈妈听说我刚刚送了小姑,果不其然又开始「考」我。
像从前无数次借用小姑来警告我一样,她笑眯眯地说:
「盼盼啊,你说你小姑这人是不是很怪?你以后不会跟她一样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不理我们吧?」
我早就知道标准答案了,面无表情地说:「不会啊。」
她又问:「那你以后会不会爱弟弟呀?要不要帮弟弟买房子啊?结婚的彩礼是不是也会给爸爸妈妈?」
我当时才八岁,连彩礼是什么都不太明白,亏她说得出口。
但我当然也只能回道:「是啊。」
妈妈满意地收了话题,摸了摸我的头。
「这就对了,妈妈没白疼你。可千万别学你那个小姑,现在谁提起她不是笑话?」
我食不知味,偷偷瞟着在一边吃糖的弟弟。
巧克力糖,酥心糖,奶油糖……应该都很好吃吧。
那明明是小姑给我的。
我觉得,小姑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
我其实还挺喜欢她的。
4
小姑回家这事在村里掀起了一阵风波,有那么几天,人人口中都在八卦我家的事。
我奶奶是最好面子的人,如今却不怕,总是大摇大摆地在村里闲逛。
「唉,我幺女子回来给我拿了两三万块钱,我还怪不好意思的。亲妈就是亲妈,她还是舍不得跟我断绝关系的,不劳有些人费心。」
一开始村里人不信,奶奶就缠着他们讲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得红光满面——当然会夸大其词。
还扬言从此小姑就改了,每个月都会给她打钱,会好好给她养老。
她幻想了这么多,唯独不想想自己小女儿在外面过得艰不艰难、开不开心。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发现小姑又联系不上了。
她给家里的电话号码是假的,根本打不通。
也没再给奶奶汇过钱。
于是奶奶又恢复到了咒骂她的状态:「不孝女、白眼狼,出门被车撞死!生孩子没屁眼!」
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当母亲的恨女儿恨到这个地步。
但在不幸福的家庭中,似乎是常态,就比如我们家。
渐渐地我也大了,到了小升初的年纪。
那时村里是不兴女孩子读书的,但九年义务制教育是硬性指标,我爸妈也没阻拦。
后来我考得很好,是全县前几名,校长说我读镇上的初中可能屈才了,希望我去市里读。
为此他还到我家拜访了整整三次。
「荣盼盼是村里这么多年来不可多得的人才,她很聪明很有悟性,只要你们家长舍得花钱培养她,她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校长说得苦口婆心,我爸妈却不太懂。
他们一个初中文凭一个小学文凭,种了一辈子庄稼地,知道读书重要,却不知道女孩子读书有什么重要。
我妈剥着豆子,语气讪讪:「校长,你跟我开玩笑呢,女娃随便读个初中就能打工去了,有什么必要去市里那么多远的地方读?」
校长急了:「一般人我也不会这么劝她,但盼盼真的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她这样的脑子以后要是读了大学,赚的钱可比去厂里打工的多得多。」
听到钱,我爸妈的表情才有了点波动。
「多得多,是好多啊?」
校长比了五根手指:「我侄女读的师范大学,现在在市一中教书,一个月五千,还不加其他奖金和补贴。」
我爸妈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
当时我们全家一个月加起来的收入还不到两千。
校长说如果我想读,他可以托关系让我参加市一中的自主命题考试,以我的资质应该问题不大。如果排名较高,还可以申请免学费。
我爸妈就被这样说动了,连夜找奶奶商量。
那晚上我一直没睡好,心想我的未来可能就要因此改变了。既兴奋,又紧张。
可彻夜的等待之后,他们得出的结果是——不能。
原因是,奶奶不让。
她的思想比爸爸妈妈更为腐朽,觉得校长完全是在唬她,女娃读书本来就没啥出路。
我原以为这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既然家里什么都听奶奶的,那我就再想办法努力说服奶奶就好了。
直到我听见她在背后偷偷说:
「她聪明,辉辉这个男娃岂不是更聪明?到时候你们把精力都放在培养辉辉上,让他赚大钱就是。」
「至于盼盼,初中毕业去打工就行了,制衣厂一个月不也能赚几千,有啥子必要送她读好学校,白糟蹋钱。」
我浑身的血都快凉透了。
原来,她竟然打的这样的主意。
而我的生父生母,同意了。
5
我哭过,闹过,甚至下过跪,也没有改变爸妈的想法。
那之后我都不太敢看校长,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
去镇上中学报名的那一天,我更是难受到了极点。
因为就在同一天,我们班上的第二名去了市一中,他成绩比我差,都得到了这个机会。
很久很久我才知道,虽然他不如我聪明,但他是独生子,倾全家之力托举的独生子。
而我从弟弟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这种特权。
妈妈似乎也对我有点愧疚,安慰我说:「别太丧气嘛,盼盼,妈妈当年为了你几个舅舅没读初中,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嘛。」
「你大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连小学都没读完就去打工了呢,后来不也嫁了个好老公,生了几个娃娃吗?」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妈妈相信你能克服一切困难,你永远是最棒的!」
我当时已经十二岁了,她还在把我当小孩子哄。
为了家里的兄弟放弃受教育的机会,难道是她们的勋章吗?佩戴在自己身上不说,还要强行安在我头上?
可我真的不想要这种人生啊。
我念的初中是镇上最好的,但学生资质依旧参差不齐,且整体较为劣质。
生源如此,没有办法。
那时每天翻墙上网的、小树林约会的、打架斗殴的,甚至违法犯罪的,比比皆是。
教室的风扇四个坏了三个,也迟迟不修,夏天热得要死。寝室挤了整整八个人,翻个身都嫌拥挤。
我偶尔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悲观了,过分沉溺在与市一中失之交臂的遗憾和痛苦中,以至于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直到浑浑噩噩的某天,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小姑姑的话——
「要好好念书,将来考到大城市,我带你玩儿。」
这话像闪电一样击中我的心。
上海……上海,应该很美吧?
后来我用学校的大脑壳电脑搜了下上海的照片,看到了东方明珠,外滩,环球金融中心,水族馆……
干净,梦幻,和我生活的小乡村完全是两个世界。
美好的希冀像泡沫一样,易碎,又让人忍不住沉醉,生出莫名的勇气。
那天我流着泪在日记本里写下:
【总有一日你要登上东方明珠的最高层看看风景,荣盼盼,就从现在努力学习开始。】
我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小姑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给我留下,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我怎么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但我就是相信她。
因为我和她一样,都是希望从这个窒息的大家族逃离的女性。
6
校长说得对,我的确挺聪明,稍微努力一下就能考年级前几名。
但镇上的前几名,和市里的前几名完全是两个概念。我如果想通过中考去市一中,就一定要更加拼命。
于是我学得愈发废寝忘食,哪怕在每周回乡的大巴车上,也会翻开随身的小册子背背古诗和英语单词。
大巴车的气味很难闻,动起来让人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可我舍不得放下书本。
因为一旦回到家,我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在家我需要照顾弟弟,这是爸妈给我的任务。
我弟弟荣辉辉比我小五岁,今年刚好上小学。他脑子也算聪明,但就是太爱玩,在板凳上坐不住。
讲一道题就几分钟的工夫,他能硬生生拖成两小时。
一会儿说屁股痒痒,一会儿说头疼,就是静不下心。
因此他成绩也很一般,妈妈多次勒令我一定要把他的分数提起来。
当时我张了张嘴,有点茫然:「……我又不是他老师。」
正在院里晒苞谷的爸爸,一脸没好气:「你是他姐姐啊,有必要分这么清?姐姐帮助弟弟不是理所应当的?」
是,他就是吸着大姑的血才长大的。
只有既得利益者,才会觉得理所应当吧?
除了给弟弟辅导功课,我还有大把的家务要做。别的学生放假可能就在家里放松,但我一刻也闲不了。
从清晨五点醒过来,烧火做饭,去地里割猪草,喂猪、喂鸡鸭,然后和爸妈下田,一忙就到晚上。
有时候农活没那么多,也要洗全家人的衣服,打扫卫生,并随时照看着弟弟别出意外。
弟弟是全家人的心肝,有次他上树掏鸟窝掉了下来,脚扭了,奶奶都骂了我半天:
「你就不就知道拦着他吗,要你这个姐姐有什么用!」
我当时正在井边洗衣服,哪有时间?
但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从小我就知道,千万别跟奶奶对着干。
我只是越来越羡慕远在他乡的小姑。
她当年也是因为忍受不了家里的一切,才离家出走的吗?而她现在远离了故土,有觉得自由和幸福吗?
我不得而知,但我逐渐理解了她的选择。
或许,她并不是大家口中的「恶人」。
7
初中三年我的成绩一直很好。
当时的班主任对我寄予厚望,说镇上每年都有几个去市一中的名额,我只要正常参加中考,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中考前的寒假,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爸妈,希望他们能继续支持我念书。
但我爸点了一卷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妈妈埋着头打毛线,谁也没说话。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妈妈才开口道:「盼盼,这个要你奶奶拿主意才行呢,反正我们没啥意见。」
于是和三年前一样,我又跟在奶奶身后毫无尊严地软磨硬泡,求她松口。
她或许是年纪大了,耳根子软了,竟然摆摆手说:「你爱读就读吧。」
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又道,「但说好,家里的钱只够供一个人,你要读高中自己想办法,别朝家里伸手。」
冬日的寒风打在我脸上,好像一个巴掌。
后来中考我发挥得很正常,达到了市一中的录取分数线。
但因为没钱交学杂费,爸妈都劝我:「盼盼,要不就别读了吧,你也知道家里很困难。」
那一刻,我对他们的失望到达了顶峰。
到底为什么,我的父母,这世界上最该支持我保护我的人,反而总是站在伤害我的人那一边?
我忍住了眼泪,说自己会想办法。
镇上在招暑假工,我拿着自己刚办的身份证找了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每天从早上八点站到晚上九点,累得快要灵魂出窍。
整整三个月后,我才勉强攒到高一的学费和部分生活费,一个人去了市一中报名。
爸妈没来送我,但背着奶奶偷偷给我塞了五百块钱,叫我好好读书。
我没拒绝,但收下的那一刻,心里也没有想象中的感动或者高兴。
可能我已经慢慢过了需要父爱母爱的年龄。
高一我过得很紧巴,市里的物价比镇上贵多了。
为了省钱,我在食堂打最便宜的馒头和粥,喝免费的菜汤,晚上实在饿得睡不着了,就偷偷爬起来灌凉水。
想着不管是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
现在回忆起来,还真是苦不堪言。
可我心里还有一份希望,因为我还能学习。
只要抓住读书的机会,我就可以改变命运。
然而,现实又给了我当头一棒。
8
第一次月考我只考了中游水平。
当时整个年级一千人,我排在三百多名。
高一下学期就要分班,如果我到时候还是这个名次,肯定只能被分去普通班。
这对于曾经是尖子生的我来说无疑是重大的打击。
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茫,跟很多青春期的女孩一样,一头扎在了课外小说和杂志里。
只有那些浪漫瑰丽的故事,能暂时把我从现实的痛苦中抽离。
让我重新看到方向的是一篇发表在少女期刊上的文章。
文章内容是一个家庭不幸的女孩,长大后通过成人高考拿到了 211 学历的故事。
我看着那作者的姓名久久不能平静——
荣雪梅。
我小姑姑。
9
我认认真真看完了那篇文章,了解了很多小姑不为人知的过去。
原来当年她的成绩比我还好,中考是全县第一名。
但她没有我幸运,中考后被爷爷奶奶强行关在家里,和外界断绝联系,错过了高中入学的机会。
爷爷奶奶给她找对象的时候她才十六岁,对方也并不是什么优秀的人才,而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脑瘫。
只因为他家出得起彩礼,爷爷奶奶就要把她卖了。
后来她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生天,一边在赚钱养活自己,一边用初中学历自考了成人大专,又考了专升本,一路拿到了 211 学历。
就在今年她毕业了,顺利进了一家外企,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很肯定她就是我小姑,而不是某个恰好跟小姑重名的人,因为她在文章末尾写道:
「我希望借自己故事激励女孩们都好好读书,千万不要把眼界局限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外面的世界是很大很精彩的。」
类似的话,小姑也对我讲过呀。
那天,我在学校的公共电话亭旁,给杂志社的编辑打了一个电话。
「喂,请问您知道荣雪梅作者的联系方式吗?」
10
编辑被我吓了一跳,说杂志社是不能透露作者私人信息的。
但她又善解人意道:「如果您是看了这位作者的文章有什么感触或者见解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帮您转达。」
我想了想:「那麻烦您告诉她,我叫荣盼盼,在临水市一中念书,如果她还记得这个名字,请往我的邮箱发送一条消息,非常感谢。」
编辑不明所以,但仍记下了我的 QQ 邮箱账号,让我耐心等待。
我说没关系。
我其实并不完全期盼能得到回音。
我只是想让小姑知道,我还记得她。
也很感激她。
没想到三天后在微机课上,我真的收到了一条新邮件。
更让我激动的是邮件的内容——
【亲爱的盼盼,真高兴能听见你的消息,更没想到你都已经上高中了,时间过得真快!这些日子你过得如何?生活或学习上是否有什么烦恼或困难?请随时和我联系,这是我的手机号码:XXXX。】
小姑竟然没有忘记我,而且还愿意继续和我联系!
我很快用公共电话亭拨了过去。
这个号码是真的,对面接通了,响起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喂,是盼盼吗?」
我「嗯」了一声,嗓子莫名有些哽咽。
小姑,又过去整整八年了啊。
11
我倚在电话亭旁和小姑聊了很久,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七七八八讲了个遍。
她说自己一切很好,但对我的遭遇表现得相当愤慨。
「你说家里不给你出学费生活费?」她透着怒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么还是这副烂德行!」
我苦涩地笑了笑:「没关系,早就不指望他们了。」
「我只是很担心自己的成绩,不上不下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学,有时对自己挺失望的……」
「别难过,盼盼。」小姑轻声安慰我。
「你知道为什么开学考试你会比别的同学差吗?不是因为你不努力,而是乡镇的教育资源天然比不上城市,你在基础上就差了一些。」
「更何况很多城市的学生暑假就在补课了,而你那时还在打工赚学费,能有现在这个名次已经很不错了。」
「学习不是短跑,而是登山,比的是长期的坚持,能明白吗?」
她的话好像有治愈人心的力量,我感觉心里有个漏风的伤口,慢慢被棉花填补上了。
其实人在痛苦无助的时候,最需要的不就是一句理解和支持吗?
我只是孤独得太久了。
我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认真地点头:「明白了,谢谢小姑。」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她微笑:「小姑相信你做得到。」
12
之后我时常跟小姑联系,她从来不嫌我烦,还经常给我提供帮助。
不只是言语上的,还有物质上的。
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个小姑寄来的包裹。
包裹不大,里面的东西却相当珍贵:
一大盒笔芯和一个精美的笔记本。
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有她写的手写信,和整整两千元现金。
一个 HelloKitty 的翻盖手机,带着完好的电话卡和充电器。
感受着它们沉甸甸的重量,我心里触动万分。
小姑似乎生怕我不接受,还在信中详细解释了一番。
【盼盼,这些东西你都好好收下,不要推辞,将来还我便是。但若是不收,我可就当你不认我这个小姑了。】
【文具是为了激励你好好读书,现金用来缓解你在生活上的压力,手机则作你我长期联络用。往后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寻求我的帮助,不要客气。】
【小姑对你没有别的期望或要求,唯愿你能坚持读书,读书虽不是唯一的出路,却是我们最好的出路。加油,等你的好消息。】
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这不是什么鸡汤,而是她打拼多年的经验之谈。
我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向她承诺:
【我会拼尽全力的,且永不放弃。】
有了小姑的帮助,我在学校过得滋润了很多。
虽然远称不上富裕,但至少也达到了正常学生的水平。
去食堂点得起肉蛋奶了,每顿都能吃得很饱,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才终于慢慢褪去,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健壮、有劲儿了起来。
我记得操场上有个跳远的刻度线,我之前只能跳到一米五,但现在轻轻松松就能跳到一米七。
也不知道是长高了,还是力气变大了,抑或两者都有。
更让我惊喜的是,随着身体状况的好转,我的精气神也回来了。
上课时不会再有晕晕乎乎的感觉,反而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状态达到了开学以来的最佳。
每次随堂小测和周考,我都能看见自己细微的进步。
虽然有可能只是那么几分、几名,但日积月累下去,就是水滴石穿的质变。
终于,到高一上学期期末考的时候,我的名次升到了全年级二百零七名。
按照班主任所说的划分标准,下学期排名两百以内者可以进入尖子班。
我离目标已经不算远了。
但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还有另一个问题:选择文科还是理科?
那时学校有一个流行的论调:文科适合女生,理科适合男生。
理由是男生理性,逻辑思维强,女生较感性,逻辑思维弱,适合的专业方向就各有不同。
之前好几个成绩拔尖的女生,都选定好读文科去了。
我也跟小姑探讨过这个问题,她听后满不在乎地「啧」了一声。
「这根本不是个事儿,专业可不是根据性别设计的。居里夫人知道吧,人家不照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程序员听说过吧,世界上第一位程序员就是女性,你小姑现在也是个程序员。」
「所以少听那些人胡说八道,自己喜欢什么学什么就是了。」
「不过从就业这个方向考虑,我还是建议你读理科,至少不会饿死。」
小姑用亲身经历告诉我,理科在社会上的确更有前途。
加上我比较喜欢搞钱,就乖乖听取了她的建议,把学习的重心放到了物化生上。
毕竟对于穷人来说,这种人生选择题错不得,我主打一个听劝。
寒假我回了家,依旧和往常一样做家务、照顾弟弟,偶尔偷偷和小姑联络。
家里人从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压根不在乎我每天做了什么,也就没人发现我和小姑的秘密。
不过他们也丝毫不过问我的学习情况,以及下学期的生活费有没有着落。
愈是感受到他们的冷漠和凉薄,我就是愈是觉得,小姑的出逃真的是对的。
13
开学后,我靠学校的补助和小姑的接济解决了费用问题。
小姑说往后她都会资助我,我安心学习就好,不用自己辛辛苦苦去挣钱。
一开始我没答应,我担心她初入社会,身上的钱也不多。
没想到她扑哧笑了。
「傻丫头,我说欠钱就是为了唬他们的,不然他们能放我走?」
「你小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搞钱在行,而且我也干不出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放宽心。」
可是我无功受禄太久了,心里多少有点不安。
我便问她:「您为什么要帮我到这个地步呢?明明我们拢共才见过一面,我爸妈……还对你一点都不好
全文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