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那年,我家把老屋拆了,在原址上新建了二间两层楼的洋房,把家底全都掏空,同时也欠下了亲朋好友的一笔笔债务。父亲敢于下这样的重本,很大的底气来自于明年三月竹山里春笋的一季收入。
年底,父亲购来大批化肥施在竹山上,又雇来小工细细翻松竹山的每一寸泥土。只为来年春天春笋的产量大增。俗话说:三冬靠一春。我们山区的笋农一年到头的收入主要来自于三月的竹山,大到一个家庭的搞建设,小到家电的添置,甚至餐桌上的改善,都指望着这一季。
我家的运气不错,第二年三月春笋产量大增,且春笋的价格是历年来少有的好。春节过完,还是春寒料峭的早春,竹林里已有陆陆续续地早笋冒出来,最早的笋因为产量很少,往往价格是最高的,达到了每斤1元多。没想到这一年春笋罐头厂需要的量很大,眼看三月的春笋旺季到来,价格还是十分坚挺,还在1元上下徘徊。
山民心里暗喜,只等待着一场春雨过后,全家老少出动去大干一场。没想到过了20多年后,在物价翻了几倍的今天,春笋的价格反倒低至几毛钱。
三月过后,夜里一场春雨如期而至,竹林里的春笋一夜间被唤醒了似的,争先恐后地从地里冒出头来。我家里没有劳力相帮,父亲要尽快地把这批笋挖出来,一旦等到笋长高了,笋的品质就会大打折扣,卖不上价格,还会影响下一批的笋的产量。
父亲和母亲天一刚亮就背着锄头出门了,带上些饼干之类的干粮上山了。三月的竹山是最热闹的,雾气弥漫的竹林中人声在山头间此起彼伏,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和山涧淙淙的泉水。
挖笋是一项技术活,又是力气活。品质最好的笋土里埋得越深,如果笋尖还没出土,笋须是黄色的,俗称“黄泥拱”,是可以卖上大价钱的。可是这类笋更考验体力和技术。
父亲看到地面上隆起一个土包,上面布满细细的裂缝,他仔细地刨开表面一层薄薄的土,就会露出笋尖,他就大致判断出这棵笋的大小和根部的方位。父亲双手摊开,轻轻地吐口唾沫,揉湿手心,抓紧锄头,一层一层刨土,周边挖出的土堆得越来越高,有时得挖开大小1平米的坑,父亲知道到根部了,就精准狠地一锄头下去,根部咔嚓一声,轻轻一提,一支裹着新鲜泥土的笋成功掘起。然后还得把周边的土回填好踩实,低头寻找下一个目标。
母亲把挖起的笋捡到一起,刨去泥土和根须,堆放在一起,再一棵棵地搬到平坦的地上,按照大小轻重搭配,分装在蛇皮袋子里。母亲是不会做山里的农活的,她是平原地区嫁进去的,不像从小土生土长的山里女人,也是会挖笋的。
父亲把整块山挖完都到中午了,精疲力尽,肚子早就空了,然后吃些带来的干粮,喝几口山泉水,坐下歇息一会。接着启程要挑笋去摊贩那里卖掉。收笋摊贩的点设在马路边或是村口,我家的竹山位置在山腰处,村子在山顶,也就是要向上爬才到达,一个人空手向上爬也是困难,更何况要挑着重担。如果刚碰到雨后,山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得踩实,打滑是常有的。但是山里人已练就一身走山路的本事。
父亲和母亲那时年轻力壮,有时笋实在太多,也会要求我去稍稍分担些,哪怕抱上一棵也可减轻些承重。父亲挑着的一担笋,把扁担都压弯了,母亲的担子稍轻,我跟在后,弓着背,低着头,我们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着。走不动了,放下担子歇一歇。
所以山区人家需要劳力,真的很实际,我们姐妹仨都是女孩子,父母心里多少有点失望,只是想象不到后来社会形势完全变化了,打工挣钱代替了靠山吃山的传统,笋价也是一年不比一年,竹山没有经济产出了,年轻人已完全抛弃了竹山,只有守在村里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上山搞点收入。
山里人的三月辛苦是辛苦,也是改善生活的一月。卖了笋之后,山民手里有了现钱,出手自然就变得阔绰起来,就买点平时不舍得买的好酒好菜犒劳自己。可以这样说,家家户户的餐桌除了春节招待客人,就算春三月是最丰盛的了。
笋农的三月是最辛苦也是最幸福的一个月,尤其是这一年的笋价格如此之好,在疲惫的脸上都展露开笑容,大家见面互相寒暄后,都互相打听各家今天卖了多少斤,最后免不了夸夸今年的好价格。
我家的这年三月,卖笋的收入达到了七八千(建房子的总价才二三万),父亲把大部分的欠债都还了,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上的担子卸下了,好像新建的房子才算真正属于自己的了。
过了这一年,春笋的价格一年不如一年,直到20年后的今天,笋价却是每斤几毛。现在我家的竹山全完荒废了,山上的竹子纵横错乱,春笋也让它自生自灭。父亲的年纪也大了搬迁到了镇上,我们不会农活,更是不会去了。
只是村里的老年人念叨着:唉,以前为了出在分割线上的一支笋的归属,俩家会大吵一架结成冤家,哪想到现在笋变得这样不值了。等我们走后,这些竹山更不知道会成啥样子!
是啊,成啥样子呢?或许后来人会想到更好的办法管理者竹林,不是有开发成浙东大竹海搞旅游的例子吗;或许竹山的黄金时代又会来临,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