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素菜,我最喜欢的恐怕是竹笋了。
大画家吴昌硕有诗曰:“客中常有八珍尝,哪及山家野笋香。”他还将此诗题在《竹笋图》上。
竹笋中大多数人皆喜爱冬笋,我却独独喜爱迎春风春雷春雨春阳破春泥而出的春笋。
为了我念念不忘的闽北春笋,我浦城同学特意冒雨上山挖笋。从山到村,从村到镇,从镇到县,再从县到厦门。这几颗春笋,从闽北到闽南,一千多里路摇摇晃晃纵跨整个福建。
正所谓:“谁家新笋破新泥,昨夜春风到竹西。”
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春笋,沾满黄泥,却又不惹尘埃,又白又胖又嫩又壮。它们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春的希望,带着浓浓的乡愁,带着深深的情谊迢迢而至。我欣喜若狂,心怀感恩。同学微信说,笋一天没挖来,他便一天睡不安心。
我仿佛听见浦城家乡春天淅淅沥沥绵绵不断的雨声,仿佛看到雨中荷锄的农人,茂密的竹林,破土的春笋,田垄间绿绒绒的鼠曲草,雨后阳光下满山遍野的映山红,以及夕阳下炊烟袅袅的老屋。
我想起童年时跟着父亲上山挖笋的光景。那时,父亲总是一手握着肩上的锄头,一手牵着我的小手,一边告诉这是杉木那是马尾松这是杨梅树那是酸枣树……,大山里弥漫着春的气息,生机勃勃,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树木青翠茂密。有时会看到几棵异常漂亮的黄杜鹃,满树的黄杜鹃花镶嵌在春天的镜框里,美得像是从童话王国里变出来的。
我总是挣脱父亲的大手,时而追赶着蝴蝶,时而采把野花,饿了摘个野果,渴了喝一口清泉,大山里仿佛藏着无数的宝藏和奥秘,我既好奇又有点害怕。
终于看到竹林了,竹林很大,郁郁葱葱,深入其中,不见天日。我惊奇高高个子的父亲总能找到刚冒出土的笋尖尖,而小小个子的我看到的却总是半尺高的笋,那种笋是不挖的,就让它长成竹子。记得有一次,我奔跑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倒,摔了一跤,我爬起来正准备撒娇嚎啕大哭一把,忽而看到绊倒我的竟是一颗笋尖尖,我惊喜得大呼爸爸,全然忘记了屁股的疼痛。
不管大年小年,爸爸只要上山挖笋,总是有收获。下山回到家里,一家人都很高兴,姐姐帮父亲一起剥笋,母亲开始烧火准备煮笋,我则坐在一旁小木椅上,鼓着腮帮子吹着父亲用笋尖壳给我做的哨子。
运气好的话,能挖到白玉笋。这种笋肉质洁白细腻如白玉,不用水氽,不麻不涩,切薄片直接下猪油青蒜一起炒,一清二白,又脆又甜。拿去炖排骨汤,更是人间一大美味。白玉笋是笋中珍品,可遇不可求。当然,只要是笋,怎么煮怎么好吃,不管是炒五花肉,炒酸菜,或是卤笋,我都能多添半碗米饭。
那时父亲好年轻啊,会教书会吹笛子会种菜会挖笋,而挖笋是我最喜欢的。后来我离开乡下到县城念书,再没能和父亲一起上山挖笋,再后来我随父母离开浦城回到厦门,挖笋从此便成了心底一份永远的记忆。
若父亲能看到我同学寄来的这么新鲜这么漂亮壮实的春笋,该是多么高兴啊。春笋年年有,春风吹又生,当年牵着我小手去挖笋的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而我,也早已过了当初父亲挖笋的年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回不去的故乡,回不来的亲人。
浦城的春天还是那么多雨,多到让人心生愁绪。同学说,雨停了,清明节便到了。
去年清明过后,父亲永远离我而去。从此我的人生没有了父亲,却多了一个清明节。从此,清明节于我,才有了真正的意义。没有了父亲的清明节,让人如此哀伤。
昨日至亲已成明日祭人。逝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我望着这些春笋,潸然泪下。
街道旁的树,在等清明的雨,而走过漫漫长冬的我,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