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个时候,夏天过了,太阳沉在浅草里,安静的黄昏。那个时候的白天变得很短,黄昏和黑夜之间的间隙更短。又一个夜晚到来后,我洗了澡,蜷在被窝里,听见屋子外面秋虫唧唧。
我开了灯,看一本《乡村纪事》的书,那本书摊开在我的面前,散出来发霉的气息。50瓦的电灯泡周围舞蹈着一群飞蛾,灯泡已经发烫,在我的头顶。透过蚊帐透进的光显得有些昏暗。母亲在外面忙活着,洗碗喂猪。父亲喝过酒,在堂屋的四方桌前抽着烟自言自语。爷爷怀里抱着我兄弟,坐在椅子上打盹。
那时候,我家里夏天过后的场景就是这样。那时候,每天晚上都有我最讨厌吃的红薯稀饭。我不喜欢吃红薯,现在倒爱吃。我还记得爷爷讲不少的故事,我爸总爱抽叶子烟,我妈身上总有猪食的气味。我在那时候喜欢上了写日记,我把这些都写进了日记里。现在看来,写日记是在自言自语,我也成了一个自言自语的人。
在日记中我还写到:《乡村纪事》是一本线装书,粗糙的纸张已经泛黄,是我在回龙镇的地摊上买的。那本书的作者,署名是“空空道长”,看来不是他的真名字。其实,这原本也就是一本不知名的手抄本,但是笔迹清秀,少有修改的痕迹。由此看来,这本书或许也就只出过那么十来本。其中的故事也是颠三倒四,语焉不详,看得我恹恹欲睡。于是,这本书成了我打发时间的最好的工具。
如果认为《乡村纪事》是一本历史书籍,那就想错了。在书里,看不到历史的叙述,几乎倒有三分之二的篇幅都在吵架。好像那么一个人,站在高山顶上,破口大骂。但是,作者没有骂出声音来,他把心里骂人的话,都写成了文字,并保留了下来。作者“空空道长”在书里面,用“余”或者“子”称呼自己。他先是和一个女人吵,后来写到和几个男人吵。摘录如下:
余乘浩然正气,故对汝训斥,乃天经地义。自古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汝作为余之衣服,现而今,洗了又穿,穿了又洗,艳丽璀璨之容荡然无存,华美绚烂之貌一丝不剩。老妪一枚,尚贪少女之床笫之欢,猪狗不如。恶妇一枚,尚求小惠之斤斤计较,糟糠不及。杀十次犹不解恨,斩百段意犹未尽。此般荡妇,下油锅进地狱。来世脱胎,千人骑万人压。
……
汝为堂堂七尺男儿,竟干如此蝇营狗苟之事,为天地所不容。天理何在,人伦丧尽。炸油锅,下地狱,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诸如此类的话有很多,作者的浩然正气也是显而易见。由此看来,这本书除了陪我打发时间,还让我学会了一项吵架的本领。虽然这项本领我学会了,但是我只是了熟于心,深藏不露。极少在公共场合发挥过。我后来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不少想让我破口大骂的事情,但是我都按捺住了自己。假如不是这样,我想我的骂人的本事一旦发挥出来,那是极少人能够受得了的。我之所以选择沉默,归根究底,这还是因为我的自闭症在作怪。
我听见堂屋里爷爷在说,陈云素送信来了,下个月二十一号。
我爸说,哦,那天刚好赶场。
你们去吧,把两个小娃子带好。爷爷说。
你不去?爸问。
我懒得走。爷爷说。
很久你都没赶场了。爸说。
还有去了也没多大的意思。爷爷补充了一句。
对了,前不久听你在念叨,陈神婆不是还差你三百块钱的么?这多少年了?这趟也去啊,见了她,散席后,你把这事当面给她提一提。我爸说。
哦。爷爷似乎犹豫不决。
去嘛,就算要不回钱,就当是热闹一下也好。我爸说。
嗯,那去嘛去嘛。爷爷说。
后来就没说话了。蛐蛐们在墙角落里东躲西藏地叫,头顶的飞蛾越来越多。我感觉困了,关了灯,不知不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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