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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熙宁十年送别程师孟时,王安石五十六岁,《续会稽掇英集》载其诗云“投老始知欢可惜,通宵豫以别为忧”,暮年心态已显。这二人关系特殊,值得多说几句。因为作家余秋雨写过一篇《论小人》,曾引程师孟为例,说他曾向王安石讨写墓志铭以求流传后世,以至“最恨的是自己身体越来越好,而自己内心却想早死”,又说“王安石一听就掂出这个人的人格重量,不再理会”云云。
这恐怕是误读。
查诸史料,余秋雨表述应是司马光《涑水纪闻》和武官张师正《倦游杂录》的综合。二书成文年代相近,确系王程二人活跃的年代。
其中《倦游杂录》记载,有人奉承王安石:“某所恨,微躯日益安健,惟愿早就木,冀得丞相一埋铭,庶几名附雄文,不磨灭于后世。”余秋雨文中表述几乎就是这一句直译。但“某”究竟是谁?《倦游杂录》原本并未点名程师孟,只说“有善谀者”。
最早把那句马屁放在程师孟嘴里的是《涑水纪闻》。但梁启超早有考证,认为《涑水纪闻》是司马光未曾定稿的笔记资料,现时所见文本并不符合司马光笔法,应属后人假托其名掺杂私货,作为“攻击造谣的工具”,且司马光之孙司马汲也否认此书为祖父所作。
如此说来,《涑水纪闻》的记录就变得很可疑。毕竟它在北宋年间并未整理刻印,只是作为手抄本出现,而手抄本的特点就是你抄我抄、以讹传讹,叠加宋代朋党之争影响深远,使得原始文本几经篡改、早无可考。不仅如此,书中部分不涉及人物臧否的内容也非信史,比如“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即详见此书,但据今人考订,纯系子虚乌有。
余秋雨还说王安石对那人不再理会,这更与王程关系不符。程师孟赴任越州,王安石说“西归定有诗千首,想肯重来贲一丘”,暗指福州吏民勒刻程诗的往事,足见两人相知多年。事实上,王安石侄女嫁给程师孟之子,两人结有姻亲;此前程师孟每赴江西,王安石必有赠诗;程师孟主持兴建洪州物华楼,王安石寄诗相贺;程师孟任职都水监,响应王安石变法,促成“董正官制之实”;程师孟晚年从青州退休,特绕道江宁与王安石相会,王欣然题下“青丘神父能为政,碧落仙翁好作诗”。如此种种贯穿半生,岂是泛泛之交?
如果考虑二人长期以来关系之亲近,则还有一种情况——程师孟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被歪曲了:好比酒桌上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说请对方给自己写个墓志铭之类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理解?说者只是调侃,听者未必认真,但是传出去就变了味。
总之更大的可能是,宋代朋党之争让王安石的身边一切都被肆意贬低,且遗谬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