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李政涛教授签的名赠书,欣喜之余,似乎也从一个侧面诠释了他提出的一个教育主张:“教育的过程,是教育者与受教育者相互倾听与应答的过程”。
此语境下,政涛是“教育者”
,我是“受教育者”。他“倾听”我这个作为“读者”的“受教育者”的声音,并作为“作者”的“教育者”给予“应答”,互动由此发生,一贯热衷其间的“读李政涛”系列,于是在这种良好关系建立中获得自然的延展,一切是那么的温暖而生动。
这是一本仿写的教育“断想”,其行文风格和内容,既不是“世说新语”的典故迭呈,也不同于“沉思录”的天马行空。作者说的明白,年轻时代受到周国平《人与永恒》的影响深刻,如今,应该是感觉到自己的教育思想日臻,文字驾驭功力已成,由此,《教育与永恒》一书诞生。
以这种文字成文、成书,虽无严谨的逻辑,但比较适合读者信手拈来,写的是作者的灵光乍现,带动的是读者的灵机一动。随时拿得起,随处放得下。
将“教育”与“永恒”对称,确实是有理的。说“教育”,内涵太丰富,因素又太复杂,人类文明之所以可以历久弥新,传承致远,“教育”之功莫大焉。而“永恒”,则是人类亘古不竭的痛苦又伟大的求索,常言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而每一个有哲思的人,仿佛都有一具不朽的灵魂,终日游荡在有形与无形的尘世之中,飘忽于似懂非懂的语言或图像时空,总希望给这个迷一样的世界添加一些历千万祀而不改的注解。
虽然庄子给出了警告,“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老子也曾坦言,“博者不知,知者不博。”
但是,人这种动物,就有这种与生俱来的奥妙想法,不是想着使自己不朽,就是希望自己的灵魂或思想永恒。
这不是批评,也不是指责,而是人类这种“万物之灵长”生生不息的动力源。诚然,从“生命共同体”思想框架上说,或许正是“人类的弱点”,谁知道呢?
帕斯卡尔所认识到,“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我接受这个看法。有人说,“不经历思考的人生不值得拥有”,我倒想接着说:不经历反省和自我否定的教育生涯,不值得拥有。
于是,随着政涛的“教育”思绪,试作“永恒”的思考和对话吧。
政涛说,“好教育,注定是深入浅出的过程。但往往糟糕的是:教育者还没有‘深入’,就开始‘浅出’了。”肤浅和妄言,是所有糟糕的教育的通病,没有学术和思考的相对深度,哪来教育的和指点的宽度呢。
“最懂教育的人,是懂‘教育过程’、‘教学过程’的人。世上有太多针对教育的评论者,但不少是一些只能‘指点江山的人’。正所谓,一切都是过程,过往也都是序章。过程就是教育和教育意义全部的价值。因为经历教育的人生,才是生命生长和成长的人生,有希望的人生。
他接着抱怨道,“他们习惯于做旁观者,也能显出很在行、很热闹的样子,但主要是敲边鼓,边鼓可以敲得声势浩大、精彩绝伦,但终归只是‘边鼓’,敲不到教育的‘内芯’。”
是的,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言说,读到这样的文字,有时无语,有时感觉苍蝇嗡嗡作响。
他分析道:
“如果以‘教育过程’为视角,世界上存在两类与教育有关的人。
一类是在外面‘看教育’、‘评教育’的人。
不是说,‘看’与‘评’没有任何价值。
只是很多时候,在里面的‘做’,远比在外面的‘看’与‘评’更重要。”
最近流行一句话,“想都是问题,做才有答案。”纵然教育问题丛生,还是需要教育中人和关注教育的人们身体力行,面对一个个问题,寻找解决和创新之道,谋求一点点的进步。当然,从悲观主义立场上说,教育从来不可能达成完美的化境。
因此,“教育的过程,是不断勘探生命存在的过程,是向生存的荒凉地带不断进发的过程。”
联想行知先生所言,“第一流的教育家”应当具有两大特质,一是“敢探未发明的新理”,“敢入未开化的边疆”。
“每一个生命的成长过程都是独特的,每一次教育都是独一无二的。
教育的思想、观点、方法可以复制,教育的过程不可能重来。”
因此,教育不存在“实验”,也不能“试验”,是一出没有彩排的演出,一如人生。
“‘教育’是人类最大的难题。
这不仅是因为教育面对的是人,面是‘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有人说:‘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把你的钱装进我的口袋;二是把我的思想装进你的头脑。’
教育之难,在于要把人类已有、教师头脑里存有的那些最好的思想、经验与知识‘装进’学生的头脑里。”
因此,真正的教育人,是不会轻言“成功教育”的,也不会轻易说,“这个学生是我教的”,“那个学生是受到我影响才取得当成就的”,等等。
他接着写道:
“‘装进’不是‘填进’、‘塞入’,也不是‘装卸’后的‘搬运’,而是‘转化’。
教育即转化。
教育者有自己的想法或思想,但不能自言自语,他得让自己的所思所想变成受教育者的所思所想。
教育之难,即转化之难。”
我觉得,转化更需要学习者接纳,甚至悦纳,主动地建构和自我有需要。所以,我也经常意识到,“为什么学”永远比“学什么”更重要。当你需要时,你就会主动,教育者恰逢其时,于是,一切静待花开。
当前的教育环节和过程,加入了太多培训的成分,以至于许多教育中人也懒得界定和区分教育和培训,这与工业革命以来的技术改进有关,也有社会对教育成就的迫不急待有关,也与功利化的社会需求机制有关。
“教育?还是培训?
教育常常被缩减为培训。
培训无非是为了掌握某些技能(如使用电脑、开车等)而进行的训练。
教育离不开‘训练’,但不止于、更不等于训练。
教育需要再往前走一步,还要启迪人的智慧,培育人的人格。
培训可以速成,且必须速效,“马上就要用”的召唤如擂鼓般在培训者的耳朵旁反复回响。
这种召唤具有的‘魔力’,湮没了对人的智慧与人格的呼唤。
结果,技能有人,智慧没了,人格丢了。”
一旦教育被视为培训,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就演变为培训者和被培训者的关系。教育的异化,是从这种角色和关系的异化开始的。
“《学会生存》中是这么说的:
教育既要保持一个人的首创精神和创造力量,又要不放弃把他放在真实生活中的需要;
教育既要传递文化,又要不用现成的模式去压抑他;
教育既要鼓励发挥他的天才、能力和个人的表达方式,又要不助长他的个人主义;
教育既要注意每一个人的独特性,又要不忽视创造也是一种集体活动;
马里坦在《教育在十字路口》中是这样要求教育的:
教育既要培养人的自由感,又要形成责任感;
教育既要注重人的权利,又要注重人的义务;
教育既要培养为普遍的利益去冒险和行使权威的勇气,又要培养对每一个个体的人性的尊重。
这样的教育,既是在走钢丝,又是承担了不可承受之重。”
因此,我们把“立德树人”总目标挂在嘴边,可是,谁又会有多少人深想,这四个字之中,唯一可见、又最难抵达的,正是“人”。
我经常想到这样的一句话,在三年前的论坛演讲中,也曾引用这么一句话,引来一定的反响:“教育就是摆渡、架桥和铺路。”政涛写下此言,相信就是异曲同工:
“‘教育’不是通向‘十字路口’,教育本身就是‘十字路口’。
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十字路口通往不同的方向,铸造不同的人生。”
成人的教育,一定与价值观密切相关,因为这是人的塑造,甚至再生。教育为社会创造“新人”,而指向“新人”为目标的教育,必然是有痕的,有根的,也是有痛的,有苦的。
“成功的教育,一开始必定是有痕化的,把各种教育目标和内容牢牢地扎进受教育者的心灵深处,让它流汗、流泪甚至流血。
无痕化的教育,是最成功的教育,也是最稀少的教育。”
儒家倡导的“大学之道”,也正是指向“新民”。
“好教育,是宽大、温暖的教育。”因此,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年轻的教育家出现在历史上或现实中为世人公认。教育蕴藏着对外界和内心的深刻理解,以及丰厚的人生阅历和反躬自省。
“好教育,是引导学生既能面向人类的幸福,也能直面人类的苦难的教育,它既是追寻幸福的教育,也是救赎人类苦难的教育。”
好教育,通过真与善,指向终极之美,引导人们过完美的生活。
“我仍然对那种不含任何杂质的教育心怀向往,美就在山顶上,我们身背重负朝上攀登……
登到山顶的人,有两种可能:
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喜马拉雅山的顶峰;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山下的世界美如斯。
两种可能都把山顶本身的美遗忘了。”
这一句话,给我很大启发,以及反省。反观生涯,所受的教育,延续的人生,也都是基于传承,基于先民、先人、先贤和先生。因此,教育导向成长和幸福,也必然导向敬畏和感恩。
这也正是好教育共性出的“光辉”。
“教育的光辉在哪里?
在于让生命成长的力量;
在于教育者那爱的眼神和柔情……”
“教育如诗,因为生命如诗,生命成长如诗。
好的教育者必定是一个诗人。
即使他不一定能够写诗。”
真正优秀的一线教育人,是热爱生命的,充满激情的,是积极乐观的,幽默豁达的,时而呈现泪光中的笑容的,因此,即使没有写诗的符号语言运用能力,其生涯、人生和教育的行走,也是一道风景,也是美好的诗篇。
“什么时候读懂了人生,就读懂了教育。
什么时候读透了教育,也同时读透了人生。
此时此刻的人生境界,叫作‘通透’。
蓦然间,在教育的灯火阑珊处,看到了人生的踪迹……”
因此,年轻的教育人不要急于所谓“成功”,因为成长就是“成功”,而当你觉得你“成功”了,其实很快会觉得一切又都好像刚刚开始,人生若见,只如初见。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有限度的人生,我指的不是寿元。
教育是一种对人生限度的克服方式和拓展方式。
教育在个体身上最大的成功,莫过于最大限度地克服了‘这个人’的人生限度,拓展了他(她)的人生世界。”
此处正是点题,教育与永恒相关,教育也即永恒。
“教育最终实现的不是与生命的牵手,而是对生命的告别,——对已往旧生命的告别,走向新的生命。教育教给人的,是学会如何每天都与过去的生命告别,这个过程延续终生。”
因此,日前有一位皖籍作家教师在回顾曾经提到过我的文章并试图与我对话时,我作了如下回复:
教育和人生,本是都一场不可重来的告别。每个人,无论平凡还是传奇,留给世界的都只能是渐行渐远的背影。
读完于8月的陕西师大校园,录就于大金山国防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