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入九华山脚下，天空便已飘起了蒙蒙细雨，山路被雨水浸湿，像镀了层幽暗的油光。我踩着湿漉漉的石阶，一步一滑，向上攀登，每抬一步都似拖着泥泞的沉重。我抬头仰望，山势陡峭，山路仿佛伸入云雾之中，蜿蜒曲折地隐入了苍茫深处。山路两旁的树木被雨水洗得鲜亮，枝叶上水滴莹莹，不时滴落，敲打在我身上，沁入皮肤，带着山野的微凉。山气氤氲，凉意仿佛浸入骨髓，脚步愈发沉滞，我有些气馁，仿佛脚上的泥泞已暗自生长，拖拽着整个身心。
正踌躇间，前方雾中走来一个挑山工的身影，粗壮如树根般的肩膀扛着大捆东西，脚步稳稳地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待他走近，方看清他肩头竟压着两袋沉甸甸的水泥，汗水早已浸透了后背。他见我疲惫不堪，便放下担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指着石阶道：“不妨看看脚下，这石头上的印痕，多少年多少脚踩过才磨出来的呢？”我低头细看，石阶上果然印满了无数深浅不一的凹痕，深深浅浅，仿佛无数生命默默跋涉后留下的小小纪念章，不知疲倦地诉说着时间与脚步的沉积。
我心中忽有所动，重新迈开脚步，竟觉得脚下踏实了许多。行至半山腰，云雾忽然涌来，裹挟着湿气，弥漫周遭，遮住了所有视线，天地间只余下白色混沌。我几乎迷失其中，不禁心中惶惑。然而倏忽间，浓云竟如被无形巨手撕开一道裂口，山风随即如清泉般涌入，豁然开朗。俯瞰山脚，梯田层层叠叠，宛如一方方翠绿的棋盘，山间村落点缀其间，远处长江如一条蜿蜒的细线，隐隐泛着微光。此刻，山风拂面，吹散了雾霭，也仿佛吹走了我心中积存的尘烟，神思如云破天开，顿感清爽。
暮色四合之际，我寻至山中一古寺，寺中香火缭绕，灯火在昏暗的暮色中轻轻摇曳，如同微弱的金色希望。我蜷卧在简陋的客舍里，寺中低沉悠远的诵经声不时飘入耳中，那声音似有节奏的潮水，轻轻拍打着心灵的岸边。万籁俱寂中，我听着自己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睡去。梦中竟依稀听见山风穿堂而过，拂动着窗外竹叶，沙沙作响，恍若低语，又似回应着人间无声的叩问。
翌日清晨，我随着香客们登临天台。站在山顶，只见眼前云海茫茫，连绵的山峦浮在云上，如同浮动的岛屿。云海之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光芒穿透云层，给山尖披上了一层金纱。人群纷纷静默，虔诚礼拜，阳光照亮着每张仰起的脸，也照亮了每一双凝神屏息的眼睛。
下山途中，我特意拐至肉身宝殿。殿内檀香袅袅弥漫，一尊菩萨低眉垂目，面容慈悲柔和，恍若洞察人间悲欢。旁边一位老僧安然静坐，脸上布满皱纹，如岁月的沟壑纵横，双手却轻轻拨动念珠，神情安详沉静。檀香与虔诚的气息交织着，弥漫于大殿之内，也弥漫入我心中，如温润的溪流悄然渗透。
下山的路，脚步竟轻快许多。回头望时，九华山依旧矗立于云雾缥缈之中。山峦绵延不绝，云海依旧浩渺奔涌，亦如无数渺小的生命正执着地向上攀援。我忽然醒悟，此番登山，脚步所丈量的，原来不止是九华山的石阶高度，更是心中一座无形之峰。
那些被香火磨圆的石阶，已悄悄垫平了心里的沟坎；当脚步终于叩响群峰，才恍然明白，原来踏过山径，便是踏过自己——攀登者不期然间，竟以自身虔诚的行走，在群山万壑的缄默里，为信仰作了一回最谦卑的注脚。
人间烟火不断，山间香火亦不绝，石阶默默无言，却已悄然磨平了攀登者内心无形的崎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