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被囚禁的女孩
妈妈每天来送两次饭,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吃不吃随意,她扔下饭,用鼓胀的金鱼眼剜我两眼就走。我知道这在兵书上被称为“欲擒故纵”,用一句网络用语来说就是“我就这么滴,你爱咋地咋地。”
我刚被关起来时,气得要死,这是什么事!我饭也不吃,每天只喝一点水,时间长了,想开了,不吃饭这不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吗?反正这房子是我家的,那我就算住在这里,还不用干活,不是挺好吗?
我家新盖的房子,潮气还很重,到处渗水。妈妈在里面放了我睡了多年的门板床,床上还是老样子。铺着爸爸亲手编制的草苫子,再上面一张高粱秸秆编成的席子。还有一把芭蕉叶做的蒲扇。门窗关着,屋里不通风,中午很热,半夜很凉。我如果拼命逃出去,也有可能会出去,但我却不想那么费劲。不是关着我吗?我有十二天的假期,除去路上的一天,足足有十一天的时光躺在这里。如果妈妈愿意,她关我十一天好啦。我认了。但让我嫁给哥哥,我能愿意吗?
这样过了两三天,我也想明白了,抗争无益,不如随遇而安。我安安静静躺床上,白天睡觉,看天花板,有时候起来做做广播体操。送来的饭是从窗台上传下来的。每次送饭来,妈妈都恳切地问我两声:“妮子啊,想明白了吗?”
她不是找难堪吗?我上学,能结婚吗?再说,再怎么着,我也不能嫁给自己哥哥吧?虽然不是亲哥哥,但从小到大,一起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小时候,一张床上睡了好几年;高中时,一起度过了两年半的时光。每天都是我伺候他吃饭,他保护我周全。我们不是亲兄妹,但和亲兄妹有什么区别?
结婚?能结婚吗?如果以后做夫妻之事,看到对方的身体都尴尬,谈什么两情相悦,地老天荒?我不知道哥哥怎么想的,或者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几天里,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
因为盖新房,我们借住在叔叔家。他家闲置了一所老房子。现在新房盖好了,家里也恢复了以前的赤贫状态。哥哥工伤赔付三十多万,除去两次手术住院费外,剩余二十万。盖房花费十五万,余下五万买了那个少妇。买少妇花了八万,家里欠外债三万。这三万借了村里猴子和麻脸家的。当时借钱时,人家说年底前一定要收回去。因为这是人家辛辛苦苦打工赚的钱,要用在定亲和结婚上。
猴子和哥哥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年纪一样大。前几天有人给介绍了一个邻村的姑娘,两人一拍即合,还没等定亲呢,就睡到一个被窝里了。他家花钱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上了。猴子妈妈捎信给妈妈说,欠的两万块赶紧准备喽,别耽误给他儿子付聘礼。麻脸妈妈也当面催账了,说是我家儿媳妇都跑了,钱肯定没花到,还是赶紧还回去,人家还要盖二层小洋楼呢。媒人开始去他家提亲,他家用钱的时候也快到了。两家都催得紧,妈妈干着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妈妈为钱着急,更为找儿媳妇着急。村里人看哥哥瘸了腿,当面背后开始笑话我家。说我家是“怪兽之家”:爸爸像夸父,追着太阳跑,冬天哪里有阳光去哪里晒,夏天哪里有树荫到哪里凉快。地里草比庄稼高,他不管不问。家里油瓶倒了不扶,遇事俩眼一闭,啥事不管;妈妈身长三尺高,人称女武大郎。每天串门啦闲呱,扯舌头拉板子,挑拨离间惹人烦;哥哥像只黑瞎子,五大三粗没脑子。现在腿瘸了,家中又负了债。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他们成为村民酒足饭饱后的笑料。我家的名声越传越远,可都是坏名声。
在这样的名声大噪之下,哥哥的婚事彻底没办法解决了。妈妈把这些过错都迁怒于我。她认为哥哥二次受伤都是因为去找我,所以哥哥腿瘸了,直接导致婚事黄了,有我一半的过错。再说我又去上大学,虽然她没掏一分钱,但因为我不在家,家里没法转了。要是我在家,至少应该给家里做些家务活,如果打工还能挣点钱,但现在我背着家人去上大学,家里收入就少了。家里收入少了,所以哥哥的亲事就难了。所以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才导致她儿子找不到老婆的。
这理论有些牵强,但妈妈认定都是我的过错。妈妈把所有的错误都归结到我身上。她说,如果我不能给家里带来钱财和儿媳妇,不如就让我做她家儿媳妇。这样还省了彩礼钱。再者说,我是她养的,也该还他们的人情。怎么还人情?唯有嫁给她儿子,我的哥哥!
可是,我不会愿意。
妈妈来劝,软硬兼施,但我咬牙硬撑,怎么也不答应。这样一晃五天,我躺在门板做成的床上想了太多,以至于思虑过度,仿佛得了抑郁症。更令我焦虑不安的是,我身上的牛皮癣病又犯了。从脖子到四肢长满红红的小点点,刚开始像针尖一样大,过一夜后就变成豆粒花生米一样大。我越焦虑越难受,越难受身上越痒。痒到什么程度呢?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哪里痒想抓哪里。我知道这种皮肤病不能抓破皮,如果破皮后,感染,传播更快。它像一片野草,风一吹遍地扎根。可我忍不住啊,在半睡半醒间忍不住抓。结果可想而知,我不光身体上快速长出牛皮癣,就连刘海下,眉毛上都长了。
我快崩溃了。如果再不治疗,我很快会变成一个怪物。如果我脸上也长满红红白白的牛皮癣,我就不活啦!
我摸着满身癞蛤蟆皮一样疙疙瘩瘩的牛皮癣,崩溃大哭。我可以被剥夺上学的权利,可以被剥夺婚姻自主的权利,但不能剥夺我爱美的天性啊!我不想等我死去的时候,浑身长满白斑,像大麻风病人似的被人躲避,谈论。我宁愿美丽地去死,也不愿意丑陋地死去。
想到几天前,我还和王浩相拥,相互抚摸身体。那时候,我的身体多么滑腻。当爱情变得遥远,我被人当玩物戏弄后,像丢破鞋一样丢弃了。那时我都没有像现在这么难受。
只因为妈妈把我关在阴暗潮湿的新房子里,所以导致我浑身长牛皮癣。医生说,生气、吃辣、受潮、挨冻、感冒,都是发病诱因。他曾交代我,心情要快乐,不要受潮,注意保暖,谨防感冒。可是,我被妈妈关在这里,墙面渗水,地面渗水,我的床铺都是潮湿的;我心情抑郁,落落寡欢,所以身体惩罚我,让我丑陋,让我没脸见人。
我心中的悲哀让我崩溃。我本来执拗地不想告诉妈妈,我恨她!这个讨厌的侏儒……可是,我悲哀地发现,我内心深深爱着她,恨着她,更多的是怜悯着她。在我小时候,村里人对我指指画画,都是她挺起一米二的身高,跳着脚去骂跑他们,保护我。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她省下自己的口粮,让我和哥哥吃饱肚子。如果不是他们从冬夜的村头把我抱回家,一口粥一口饭地把我喂大,也许我早死了,还谈什么恋爱?上什么大学?过什么日子?
如果让我身体长满牛皮癣是命运对我的惩罚,所以我要不嗔不怨不怒不哀不平不愤,好好接受命运的惩罚。
只是,浑身长满牛皮癣,看上去像一只癞蛤蟆,不是花季少女喜欢的外表。我想,我要自救,告诉妈妈,放我出去。我需要看医生。
第六天早饭,妈妈又打开窗户,把饭递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吃饭!”
我抬起头,没有像以前那样无视她。我声音颤抖地说:“妈妈,我得了牛皮癣病——很厉害了。浑身都长满了!”
她没听懂,不耐烦地大声说:“得病了?我看不像啊?没打喷嚏,没拉肚子,还能得什么病?”
她惦着脚尖,趴在窗台上看着我。我坐在低矮的床上,双臂环膝,爱怜地抱紧自己的身体。听她这么无知愚昧地说我的病,知道那是鸡对鸭讲。我着急无奈,更伤心。我把脑袋埋在膝盖上“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嚷嚷着:“你去!你把张如海老婆给我叫来!”
那个名字是妈妈的禁忌。她恼了,大声骂我:“你个小浪蹄子!你长大啦!你知道告状啦!你现在知道找张如海老婆了,你不会吃饭,不会走路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找张如海老婆呢?”
“哈哈,”她边哭边冷笑,“我们不该捡你来哇!让你冻死好啦。总强过养大了你这只白眼狼!你,你………你现在想起她是你亲妈啦?那我算啥?哎,你个小骚货,你给我说说,我算啥?”
听着她不堪入耳的责骂,我愧疚自责,更鄙视自己。是啊,我是妈妈捡来的孩子。亲妈不要我啦,是妈妈把我养大。我让她找张如海老婆来,不是要投奔她,舍弃妈妈,而是她会懂我身上的病,知道我的伤心啊!情伤未愈,身上得病,我就不能说吗?
我生气地站起来,边哭边对她冷笑,“妈妈,亲爱的妈妈!我感激你的养育之恩!可是……我得了皮肤病啊!我……需要治疗!”
她呆愣在窗口,鼓突的金鱼眼巴拉巴拉看着我,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
我猛地站起来,当着她的面,一把脱掉了身上已经变成乌色的白色短袖衫,脱下半裙,露出自己的身体。我悲愤地举起双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妈妈,你看看我!你看我浑身长满牛皮癣啊!你,确定要继续关着我吗?”
“啊,你——”妈妈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大嘴叉子,声音颤抖地问:“这是怎么啦?闺女哎,你像一只癞蛤蟆,可怎么见人呐?”
“哈哈,”我故意在屋内转圈,让她看清楚我浑身的牛皮癣,“妈妈,我不能生气,不能受潮……可是,你关我在这里!如果你不给我治病,求你把张如海老婆给我找来!”
“(⊙o⊙)哇!”她放声悲鸣,“我可怜的闺女哎!你这不是要妈妈的命吗?”
“你等着啊,闺女!我叫你哥哥来!我们家就是再没钱,也给你看病!”
她慌里慌张地给我打开门,再仔细确认了我身上的病,然后惊恐地大叫一声:“吓死啦!杜海,杜海啊……”
她跌跌撞撞跑出去,在垃圾遍布的院子里摔了两个跤,然后一瘸一拐跑去找哥哥。
我浑身瘫软,像被抽去脊梁骨的鱼,软趴趴瘫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