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的天,太阳光绝对是个好东西。
可以穿在身上,可以吃进肚子里,抵寒当饱,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吗?
因而,每当太阳爬上东墩子那棵楝树树梢的时候,潘四黑子就背靠自家柴笆门,仰着头眯着眼,盯着太阳看,视线一刻不移。
就在潘四黑子咂摸嘴巴的过程中,太阳一寸一寸爬离树梢,距离树梢大概尺把高的时候,光线变强,他的眼睛再不能直杵杵地看着,就回过头朝身后阴暗的角落,发出“唉,唉,唉”的叫喊,像是在吆喝牲畜。
随着他叫喊,阴暗角落土脚床上一堆活物开始缓缓蠕动 ,慢慢地伸出一张毛蓬蓬的头。蠕动的是狗还是驴,稻草堆里能钻出个什么东西呢?
当这具活物爬到柴篱笆门口,才露出被乱发遮盖的脸,噢,他不是狗,也不是驴,他是潘大黑子 ,潘四黑子的亲哥。
这个时候 ,潘四黑子才出手拖他的哥,拖一口袋牛粪一样地堆到东山墙墙根下面。
他自己好不了多少,也是一坨牛粪一样地瘫在墙根下面,开始了一天的“老鸡抱窝”。
仰头闭眼,把双手抄在烂鸡肉一样破旧的袖子里,静静地晒着太阳。
背后靠着的泥草墙晒得越来越暖和,从头到脚通身晒得越来越暖和,他们两个开始龇牙咧嘴 ,哈喇子也慢慢流出,一脸满足。
到了中午前后,他们睁开眼睛,解开腰上束着的稻草绳,脱下烂鸡肉一样的破旧棉袄,从棉袄的皱褶与缝隙里捉起来虱子。
更准确的说法应该叫“捏” ,因为臭烘烘的棉袄才是虱子的家,虱子不去别的地方,有路也不走。
指甲又黑又长,拇指、食指与中指撮在一起,就组成一把尖锐的镊子,虱子变为豆子,俯拾皆是。
潘四黑子一抬手,一个虱子进嘴,随之在嘴子爆炸,不过,咯嘣脆的声音比咀嚼黄豆轻多了细多了,靠得很近,才能听到。
我就站在他们对面,傻乎乎地看着,见他们嘴角淌出肮脏的汁液,不由得皱眉撮鼻嫌弃他们。
潘大黑子原本长眼睛的地方,成了两个浅浅的小窝,眼皮耷拉在窝里,像是皱垮垮的纱布蒙着空空的碗。
潘大黑子天生就是瞎子,他只能在棉袄里摸虱子,但因为手法老练,一捏一个准,嘴里没牙,瘪着嘴呼噜,吃得一脸陶醉,哈喇子也是顺嘴流。
有人经过,会跟他们打招呼:四黑子,吃过中饭了?
农村人见面,一年四季,任何时候,开场白基本是“你吃过早饭了”、“你吃过中饭了”。
潘四黑子咧开嘴嘿嘿一笑,“吃的是昨个晚饭”。问的人不说什么,摇摇头离开。
家家缺吃少穿,潘大黑子潘四黑子这种情况,每天只吃一顿,再正常不过。
父母一共生下六兄妹,两个姑娘一个嫁在本地,一个嫁去了外村。潘二潘三黑子人长得周正,一个老实做了上面女婿,一个精灵独自成家。
潘大黑子双眼不通,娶老婆没门。潘四黑子早先也娶了老婆,因为老婆生孩子难产,大人小孩全没有保住,自此,他就变得神神叨叨,不能算痴呆,但脑子没有那么灵光了。
父母去世了,他反正一个人,就与潘大黑子相依为命。也算是互相照顾,有一口吃的,不饿死就行。已经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这日子过得更加稀里糊涂了。
家家缺衣少食,自家人都饿得嗷嗷哭喊,其他几兄妹又能接济他们多少呢?
不说这些鳏寡孤独,就是正常家庭的老人,也喜欢坐到东山墙晒太阳,被戏称为“老鸡抱窝”,就是脑袋缩在双肩里把自己抱成一团,半天时间一动不动。
这样做 ,不但减少自身体能消耗,还吸收了太阳的能量,也就既当饱又当暖。
潘大黑子家在我家后一排,所以,我经常看他们晒太阳。
潘四黑子捏住一个虱子往我嘴里送,见我皱着眉头往后退,就大声嘲笑我: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你真是个小傻子。
莫说他们身上的虱子,就是我自己身上的虱子也不吃。
父亲那会儿五十岁左右,不算太老的年纪,有时候也会坐在暖暖的太阳里,脱下麻绳扎腰的棉袄捉虱子,也会吃得咯嘣脆,也会笑我是个不吃虱子的小傻瓜。
饥寒交迫的年月,老鸡抱窝非常普遍,只不过潘家两兄弟情况稍微特殊一些罢了。
东墩子的孙大爷,身大力不亏,不但干农活是把好手 ,一年下来所挣工分总是全生产队最高,还会木匠手艺 ,但因为生了六个儿子,个个都是饭仓子,口粮一直不够吃,所以,每每遇到吃中饭 ,他就空着肚子缩到东山墙晒太阳睡觉。
南墩子的腾五妈,因为常年有病 ,农活基本不粘手,也常常坐在自家门口竹凳子上晒太阳,晒到太阳偏西,就开始梳头发,随着一篦子梳下来,篦子缝里爬满活泼乱跳的虱子,她就把这些虱子窝在手心,装糖果似的放入小小的竹布口袋,聚到一定数量 ,再放到树叶上烤了吃。
我去她家找七丫头玩,看到腾五妈每每把两块砖头竖立靠在泥墙边,再用铁丝架在砖头上烘烤小鸟、鱼干、知了、螳螂、蜻蜓吃,当然也包括收集而来的虱子。
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冬天“老鸡抱窝”的人越来越少,自然也没有多少人吃虱子了。
我身上、头发上的虱子,直到我上了初一,自己用六六粉清洗,虱子才从此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