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福地三人其实没能跑出陕坝镇,而是在一片狗叫人喊的乱哄哄中,躲到了一个老乡家。
这位老乡叫胡广平,是从离老荒地不远的另一个村子逃荒上来的。在当地,这一家人没有揽工种地,而是经营了一家小饭店,生意还算凑合,生计也能维持。一天耿福地到镇上办事,无意间走进去要了一碗面,由于乡音的亲切,两人攀谈起来,越说越近乎,就建立了联系,只是平常来往的少,在危急时候被想到了。
三人黑灯瞎火找到了胡家,耿福地说了情况,胡广平二话没说,把他们藏进了院子里的一处废弃地窖,窑口用一抱柴禾给挡住了。窖里潮湿阴冷,同时寂静无声,互相的心跳和呼吸都能听到。不一会,胡广平送进来馒头、牛肉和热水,让三人吃着压惊,等外面的消息。
再出去,胡广平就到镇上打探情况,回来对耿福地说:“好好在里边呆着,你们算闯下大祸了,翟家人放出风来,说是有三个贼闯进他们家抢了东西,还打了人。现在连地方保安司令部都惊动了。镇里镇外到处都有悬赏你们的通告。我看这情形,没有几天时间,这个劲还难过去呢。”耿福地在黑暗里听着,为儿子惹的祸事而恨,加上忽然想起了被抢走的那两匹家里得力的马,一时牙齿咬得嘣嘣响,没有发泄之处,不时用拳头杵地来解恨。
三个人在地窖里,不辩白天黑夜,一呆就是三天,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同时提心吊胆。
想起老爹赢的那些个欠条,耿光亮说:“爹,你把那些赢下的条子拿出来,让我看看,咱们整理一下。”一肚子恨的耿福地下难以发作,没好气地说:“我都快愁死了,家里现在都不知急成啥了。你还记挂那些个烂东西干甚?”耿光亮说:“外面现在传成这么种说法,明显是翟家人在造谣。咱们出去了,要是有事,这些字据都是证据,咋能说是烂东西呢。”张永平插话说:“叔的手气可真好,怕是把翟家的田亩房产全赢了。”耿福地冷笑说:“娃,那翟家可不是好惹的,这次咱们能保命就不错了,还想着人家的便宜。”张永平说:“叔,你没见他们是如何对待光亮的。这是赌博,愿赌服输,不能便宜了那个王八蛋。”
一番思想斗争,耿福地掏出了那把纸条,逐个在油灯下展开,见每张上写满了不等的银两数字,所摁的红手印也个个清楚。他心里也不平,嘴上没说什么,一把递给了儿子。耿光亮刚接到手里,正待要看,外面响起轰隆隆沉闷的震响,似乎还有“嗡嗡”的声音。耿福地一口吹灭了油灯,黑暗中,耿光亮把那叠字据全塞进了贴身的内衣兜里。
耿福地父子不知道,这时的陕坝镇正经历一场历史性事件,西侵的日本人,派了七八架飞机开始了狂轰乱炸,镇上房倒屋塌,火光冲天,人仰马翻,血光飞溅,哭声四起,百姓象无头的苍蝇一样乱跑着,防空的机关枪和炮火更是密密麻麻都听不清楚节奏了。
胡广平正在店内招呼生意,听到第一声响,还以为哪里在放炮呢,等到爆炸声浪在不远处掀了起来,一个小孩被炸碎的尸体七零八落,正好落在他家的门口,还有一个带血的头颅夺窗而入。胡广平吓傻了,叫了一声,连店门也没关就往后院跑,招呼老婆孩子准备逃亡躲避。守在窖里的耿光亮,此时大胆从窖口探头,观察了一下动静后,招呼老爹和张永平先后爬了出来。三人正懵懂不清,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胡广平急匆匆过来了。几个人一商量,明白是日本人空袭陕坝,接下来肯定要发生地面进攻,那仗打起来就残酷了。
胡广平说:“你们还是趁乱往家里跑吧,顺便还能通知一下家里人,早点往山里走。这仗打的,你们看有多可怕呀。”耿福地说:“你说的对。我们那里离镇上有一段距离,再说离大后山也近,有个风吹草动,跑起来也容易。你现在这么着急,啥也带不上,寒天冻地到了山里,那可不是一半天的事。你还是跟我们走吧,去了我好招呼你。再说路上咱们还能互相招呼。”胡广平说:“我也没了主意,就听大哥的话吧。”
说话中间,胡广平的老婆收拾了几套被褥棉衣,拖儿带女跑过来。爆炸还在发生,盘旋的飞机似乎找到了镇东的军事目标,尽在那边往下扔炸弹。耿福地帮着拿了一个包袱,耿光亮背起了胡广平十岁的儿子,趁了这个空隙没命地往镇外窜去。
街道上尽是拉儿抱女的逃难之人,炸塌的房屋冒着青烟,燃着带点蓝色的火苗,天空中烟气弥漫,空气中呛人的硝烟味,随风快速地漂移。路边,有一具烧得卷成一堆的尸体,分不清是男是女,有微火还在尸体上忽闪。众人跑出镇子,踏入一望无尽的原野,原本拥挤逃难的人就分散开来,往西往北而去。
一切太可怕了,耿福地让胡广平把两个娃眼睛蒙住,不让他们去面对那些灾难的情景。
这一路逃下来,一行人成了战事的通风报信人,沿途散居的村民都跟了逃难,原来还在野地散放的畜群,也被快马吆赶着往北面跑。不一会,飞机就象传说中的妖精一样低空掠过,但没有扔炸弹,也没有扫射,好象只为了侦察什么。
耿福地一伙由于是步走,又有负累,在天快黑时才回到太阳庙村。耿候氏惊魂不定闻声而出,见了男人和儿子都平安归来,一时涕泪交流。耿光德一家也跑了过来,耿福地顾不得儿女情长,先嚷嚷让赶紧烧水做饭。厨房里,女人攒成了堆忙开了,这边男人们开始商量用不用往山里逃的问题。当一大锅热腾腾的面片,被分盛到两个大瓷盆,分端到两边的屋子里后,又累又饿的众人谁也顾不上说话,耳边只有一片吸溜吧咂的声音。
饭后,耿福地也从老伴的嘴里知道,翟家人前两天带着马刀和长枪,来家里折腾了一通,留下一堆威胁之语走了。他没心思想这件烂事,而是让耿光德把太阳庙村里的所有人家都招呼过来,介绍了镇上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况,动员大家要做好准备,把不能带的东西全都挖坑埋了,一但有风吹草动,就赶紧往山里逃难保命。
那天晚上,太阳庙的人们都没有连夜进山,心惊肉跳,恶梦连篇地在家里睡到了天明。
在逃难与否的犹豫中,人们风闻陕坝镇被日本人占领了。日本人似乎对农村不感兴趣,并没有到乡下来扫荡。太阳庙的村民都看着耿福地一家的动静。又过了几天,风声趋紧,有逃难过来的人说:“日本人开始到乡村疯抢了,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拿,所到的地方一片三光,领路的全都是中国人当的伪军。”又说:“他们进了杨柜周围的住户家中,翻箱倒柜,还架起机枪向村里的百姓扫射,没有逃走的村民都被打死了。”耿光德听了害怕,催促老爹还是早动身,万一日本鬼子过来,娃娃老小想跑都来不及。耿福山就拿定了主意,说:“那就趁着今天天好,让村里的人们进山吧。”耿光亮自屋外回来说:“爹,我听村里的人说,吕二和、崔东两个老汉,说他们就是死也不走了,愿意留下来看村子。这咋办?”耿福地说:“能咋办,你给他们讲利害,动员上一块走。要是实在不听话,那也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往山中逃难的路上,村民们骑着牲口,坐着套板车,赶着牛羊,有的人家全都步行着,拉溜出长长的一片。有夫妻因为东西割舍不下,而互相吵架咒骂的,也有儿女受冻无人理而乱哭的,那情形比耿福地当年领着人们逃荒来时还要狼狈。
进到山里,有先期到达的其它地方逃难人,散乱地占据了好几条山沟,太阳庙的村民只好另寻了一处山沟落脚。大家在天寒地冻中铺开了被褥,烧起了取暖的火堆。毕竟是寒冬,只呆了一晚上,有些婆姨娃娃就挨不住冻了,嚷嚷着要回去。有人骑了快马到山外看动静,听一些入山的人说,日本人只窜到了蛮会镇,烧了一些房子,打死了一些留下来没走的老弱病残后,就退回了陕坝镇。
多年形成的依赖,人们都来问耿福地咋办?耿福地凝了眉头,定夺了片刻说:“也不知道消息可靠不?这一村子的人有老有小,往往返返不容易。我的意见,大家在山里再熬上一天,咱们打发几个年轻人回村看动静,要确实没啥事了,再回去也不迟。”有人说:“依我看,回去吧,这寒天冻地的,不要冻坏了几个也麻烦。再说那日本人也是人,要是来了,咱们贫头老百姓不犯他,他们还能咋样。”耿福地苦笑说:“傻东西,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害人不浅的是甚东西,那还不就是人最坏。听我的话,不要想当然了。”人们服从地散开了。又有人来说:“耿掌柜,我刚听说傅作义的部队开始反攻陕坝和五原了,日本人顾东顾不了西,怕是再不敢到乡下乱窜了。”耿福地说:“消息可靠吗?那你的意思咱们现在回村子?”来人不置可否,空中却传来了闷沉沉的响声,很快一架飞得很低的飞机大鹰一样掠了过去,吓得人们慌乱成一堆。耿福地借机给那人说:“你看见了,这飞机保险不是咱们的。还是等一天吧。对了,你见过光亮吗?”来人摇了摇头走了。
平安无事了两天,人们开始从山里涌出,一如来时一般成群结队往太阳庙村里赶。一路上,太阳暖暖地浮在东南的天边,几丝云气似有若无,大野里枯草败叶映照着阳光,光秃秃的土丘,稀稀落落的树木,杂于荒草中的曲曲弯弯的土路,留在身后的邈邈茫茫的山影。
一路上,耿福地招呼着救命恩人胡广平一家,心情复杂,很少说话。望见村子了,人们一哇声嚷了开来,连牲畜也跟着活跃起来。到这个时候,耿光亮和那个朋友仍然没有出现。动乱时候,狗日的一点都不顾家,真是个忤逆之子啊,长气短出的耿福地。猛得想起了那些个赢下的纸条,头一下子大了,又如脊背上浇了一瓢凉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