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家人回来吃晚饭,耿候氏沉住气什么也没提说,倒是大孙女说出了二爹回来的消息。耿福地眉头一皱,骂说:“那个败家子回来了?哪去了?”耿候氏说:“回来了,怕你打他,就又走了。”耿福地一时失态,委屈地:“我”了两声,没了后话。耿二芸说:“我说呢,看见那个人影就像我二哥。妈,他真的这么快就走了?”耿候氏说:“走了,人家有重要事呢。”耿光德埋怨说:“有甚事,怕受苦,才躲着走的。家里这么忙,也不说回来住上两天,帮着干点营生。”这话引得耿福地恼怒一瞥,全家人便都不再言语。
晚上,大儿一家拉大带小走了,小女儿到里屋去睡觉,屋里剩下老俩口。耿福地斜躺在炕头吸水烟,耿候氏上炕后先还不作声,很快就忍不住小声地说了开来,就道出了儿子留钱的事。耿福地一听,呼地从炕上坐起来,又缓缓地躺倒。耿候氏吓了一跳,不知男人的举动,是激动还是反感,一时无言地坐在一边,看着灯影摇晃,灯花跳喜。耿福地再次坐起来,自语说:“这小兔崽子,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做生意就那么容易,那人人都去做了。去,你把那钱拿来我看看。”老伴忙下地从柜子里取了黑钱袋,递在男人长伸的手里。耿福地在油灯下掂了掂钱袋的份量,想了想解开袋口的绳子,手伸进去小心翼翼摸了一会,才抓了一把来,直到把袋子翻了过来。看着乱堆在方桌上的洋钱,耿候氏想帮忙,被男人用手阻了回去。耿福地点了一锅烟吸着,眼睛眯瞅着一堆钱,似乎忍了半天,才动手十个一撂,齐齐垒了十撂。
面对整整一百枚袁大头,老俩口谁也不说话,就那么盯了看。油灯的火苗一会儿结一个灯花,爆亮过后是一瞬的变暗,耿候氏适时从头上摘了一根发针,在灯捻子上一挑,灯便重新亮了。随了老夫妻俩盯视的专注,十撂银钱被灯光映照的越虚幻越粗大,一边的影子也跟着长长的晃动,扭曲出几道抽象的神秘。
后来,耿候氏试探地说了一堆自己的想法,前提是儿子绝不会干坏事的。耿福地时而沉默,时而驳上两句,脑子里也是思前想后,乱糟糟没个准确的把握。等把洋钱重新收回那黑布袋子,耿候氏还要锁回柜子里,耿福地却让留在自己的枕头边。吹灭了油灯之后,他又把那袋子压在了枕头底下。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声怪异的鸟叫。耿福地借口到院子里方便,披了件衣裳到户外,绕了一圈回来,黑暗中摸了一把枕下的钱袋,下命令一般对老伴说:“都不想了,抓紧时间睡觉,明天地里的活还多呢。”耿候氏在黑暗里嘟哝说:“我早就困了,是你折腾的不让人睡。”耿福地不言语,过了一会儿,耿候氏悄声又问:“那这钱明天是你收好?还是我收起来?咱们反正不能乱花了。”耿福地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往那柜子里放,那其实最不安全,还是我收起来吧。你就不要管了。”耿候氏咕哝说:“那你不能再拿钱买地了,再买全家人都种不过来了,累死你。”耿福地说:“女人家,少管这些事。说你们头发长,见识短,还真是。那地能生财,钱能生钱吗。”耿候氏说:“那是娃娃的钱,留着将来娶媳妇用。”耿福地说:“把你美死呢,这钱要等我了解清楚来路以后再说吧。要是不干净,到时候还成了麻烦事呢。”耿候氏不爱听了,说:“娃娃拿回钱孝敬家里,这是多好的一件事,你咋尽说不吉利的话呢。”黑暗里呸呸唾了两口。
后来的一切不幸被耿福地所言中。一天傍晚,耿光亮悄悄溜回到大哥耿光德家里。弟兄俩说了半天悄悄话,当哥的便悄悄去大屋叫了正在做饭的老娘过来,说是有事。
路上,耿光德小声说:“妈,光亮回来了,在我家里。他说,前些天做生意赔了,欠下人家货主一笔钱,这次回来是问家里要钱来了。”碎步紧跟的耿候氏“啊”了一声走得更快了。到了耿光德的屋子,老太太见媳妇领了两个儿女,在外间的油灯下心不在焉地干着针线活。耿光亮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细高挑的身影,皱皱巴巴脏兮兮的那一身长衫,人整个地散发出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味道。耿光亮先就心虚地说:“妈,我回来看你了。我不敢回前屋去,怕我爹骂我。”耿候氏颤颤地叫了声:“光亮呀,你这是咋了么?回家还哪来那么多的想法。你老子他就是再怎么着,也不会吃了你的。走吧,现在就跟妈回大屋去,你爹正好在,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解决。”
耿光亮不肯过去,娘三个便到里屋说话。没等门关上,耿光亮就急急地问:“妈,上次回来我留得那钱,是你放着呢?还是我爹收起了?”耿候氏说:“咋了?”,耿光亮直载了当说:“我跟人家做生意,没想到对方是个骗子,把货物都拿走了,人也没了踪影。那钱要是家里还没用,就先让我顶了货款吧。要不然我的麻烦就大了。”耿候氏说:“那钱你爹收起了,我也不知道放在哪。”耿光德一头雾水问:“妈,什么钱?我咋不知道这回事。是多少钱?”耿光亮解释了一通,不安地说:“让爹收了,那肯定不会给我用了。”耿候氏说:“你要用这钱,回大屋去跟你爹讲了。他是你老子,不会不管你的。只是你要好好说,不要再跟他顶牛。”耿光德没有再追问,也催促他过去。耿光亮犹豫不定,说:“爹要是不给我咋办?”耿光德说:“那你就跟爹认个错,答应把那个会组织退了。钱是你拿回来的,你是做生意赔了,又不是别的用项。”耿候氏说:“你哥说得对,咱们现在就过去,父子俩有甚不能说呢。”
没有别的办法,耿光亮硬着头皮,跟在母亲和大哥身后,心虚地回到大屋。耿福地正在灯下抽旱烟,油灯前棱角分明的脸颊透着油脂的微光,巨大的背影映衬在墙壁上,像一头黑熊。耿光亮磕巴地叫了声爹,耿福地下意识“啊”了一声,目光迷茫出一堆疑问。等终于明白过来,他拉下了脸面,磕掉了烟锅中的烟屎,只把身体转了个方向对着墙壁,再没二话。耿候氏忙让耿二芸帮手,让耿光亮脱了衣服过来烧火,自己拿了锅铲子,到凉房中去挖了一碗冬天淹制的猪肉。
灶火亮了半个屋子,油炸葱花的香味满家弥漫。耿候氏在灶前忙活,一边问耿光亮一些琐事,耿二芸不时插一句,娘三个人亲亲热热,把耿福地干巴巴地晾在炕头前。直到晚饭熟了,耿福地当头正面在饭桌前盘腿坐了,接受了儿子双手端上的一碗米饭。父子之间的隔阂似乎被一种无形的手给抹平了。耿候氏长舒了口气,耿光亮也自然了许多。
饭后的谈判却非常的艰难,耿福地审视着儿子,毫不容情,句句要害地追问:“你给我老实说,那钱是哪来的?你现在给人家打工,干得怎么样?你做得什么生意?把前前后后的情况都给我交个底。你老子花上钱让你去学徒,不是让你去胡混的。”这一回,耿光亮说的有头有尾,比较详细。耿候氏和耿光德守在炕头前,一言不发听着两人交谈,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放松,偶尔为陷入的尴尬插上一两句无关要紧的话。
说了半天,耿光亮还是等不到父亲一句往出拿钱的话,心里不由有点急,言语中带出了烦躁。耿福地不露声色地继续追问:“你那个什么会究竟退没退?现在是不是还跟着瞎混?你不要以为老子把那事给忘了,我一天一天都给你记着呢。”耿光亮气急说:“爹,你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看了,我现在有好多事能给自己做主的。这次要不是买卖出了差错,我才不会向家里要钱的。”耿福地冷笑一声说:“你以为你翅膀硬了,老子真的管不了你了。老子给你说,你还差得远呢。”耿光亮自怨自艾说:“我知道自己差远呢。我要是像人家那样,有上个好老子,还用受这些没意思的罪。”耿福地眼睛一棱说:“你刚说什么?”耿候氏忙打圆场说:“看,看,看,父子两个一句不对头就喊上了,你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耿光亮突然放开了脾性,无所谓地说:“爹,我不想吵,只是回来取点钱。反正那钱是我挣回来的。”耿福地从炕头闪了起来,举起的把掌让耿光德给抱住了。
拿不到钱,着急的耿光亮当天夜里没能走成。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大屋,见老爹不在,就急乎乎跟正在收拾家母亲的说:“我爹呢?他真的不给我钱?”耿候氏黑了儿子一眼,埋怨说:“光亮,不是妈说你呢,瞧瞧你现在都成啥样了,跟你爹说话没大没小。”耿光亮说:“我咋没大没小了,是他逼得我没办法。他要是把钱给我了,我才懒得跟他嚷呢。”跟着又埋怨说:“早知道这么个情况,我那时候把钱就自己留着了,拿回家真麻烦。”
屋里的说话声,被回院里的耿福地听了个正着,他二话没说,拿了把锹头进了牲口圈。一会儿功夫,提了那个黑钱袋子,一脸怒气回到屋里,往地上一扔,炸咧咧骂说:“狗日的,回来作践家里人来了。你赶紧给老子拿上这点烂东西,滚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回家来,也不要让我看见,要不然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耿光亮先是一惊,转而一喜,拾起钱袋子往腰里一揣说:“我知道你们见不得我,我走,我现在就走。等我干出一番事业来,看你们还咋样我呢。”说着人已经溜出家门,对母亲一声声的呼叫置之不理,急匆匆往陕坝镇上去了。
耿福地这一天地里劳动的计划全被打乱了,他把耿候氏骂了个狗血喷头,自个大白天躺在炕上。耿光德和耿二芸来请示,耿福地说了句想干甚就干甚去,便不再理会他们的无所适从。后来他躺不住了,起来骑了一头脚驴,一路往北,到远近闻名的神算子葛放山老汉处问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