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好买卖挣到最后,所有人两手空空不说,还死了一个,废了一个。死者和伤者各自认命,也有不甘的,骂骂咧咧,说要寻了当地的哥老会出面。还有人要报警;被说成是瞎折腾,这个年代,平头百姓的命连蚂蚁都不如,还是省点心,自认倒霉吧。这时有个愣头货,冒出了一句怨言,说要是走了小路,大家就不会遇匪了。在家几天一言未发的耿福地,听说了后顿时眉脸大变。
传话老乡见情形不对,安慰说:“二爷,来后套这么多年,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大家伙还都不是靠你的引导和关照,才有了今天的稳定。今天这桩子遭遇,只能怨这世道,哪能怨二爷你呢。你就不要把那浑小子的话当真,他那是放屁呢,那叫说人话啊。”耿福地牙关咬紧,目齿欲裂。老乡亲又絮叨说:“二爷,你把心放宽点,生意损失咱们完了还能补回来的。”耿福地把手一摆,让老乡走了。
到了中午,耿福地头晕目眩,胸口闷疼,脑子里闪念如电,身体已经不由自主,一头栽倒在自家炕上。进门的耿光德一声惊叫,全家人乱成了一窝蜂,忙把人放平了,又是掐人中,揪颈毛,又是捏虎穴,凉水激。耿福地硬梆梆的挺着,头发棕一般竖着,牙关紧咬,眉脸黑青,嘴角往出流着涎水,三角眼园瞪着,如同在怒目而视,眼珠却不见转动。
小脚女人耿候氏还是有经验,她把两床被子盖在男人身上,不让娃们再乱动,一边端了碗盐开水,用小勺给男人喂,一边让人寻找二儿耿光亮,让他赶紧去寻当地有名的老中医二神仙。
在老伴的关爱下,耿福地的身体由硬而软,紧咬的牙关随了热水的渗入而慢慢松开了,脸色不再铁青生硬,眼睛仍然圆睁,死盯着房顶上的红柳笆子,对周围的一切仍然没一点意识。
男人的这双眼睛,平日里只要三角形态一现,耿候氏就惊恐不安,大气都不敢出。今天她不得不面对,又不敢去面对,在男人瞪着的这双眼睛里,有种死亡的恐惧,令人难以接受。她几次想把男人的眼皮给合上,结果都失败了。
上灯时分,耿光亮请回了鸡皮鹤首的老中医二神仙,在几盏油灯照明下,开始给耿福地把脉。全家人聚在周边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去问什么。一会儿,只见老中医脸上原来平静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一脸的皱纹缩成了堆,紧抿的嘴里咕噜有声。紧接着,老中医用一双骨骼历历的手,在耿福地的脚心、颈窝、百汇等处,又是掐捏,又是揉搓。耿福地还是没有反映。老中医一狠心拿出十几根银针,密密麻麻从头到脚全插在了病人的身上。片刻,耿福地的鼻孔里喘出一口气,脸色泛出一种桔黄如油脂一般光亮。
老中医体能不济,大汗淋漓停下来,喘着对耿家人说:“按理说,耿掌柜的病是急火攻心,上焦气实不运行,下焦气道不吸纳,痰涌,神昏,口噤,是一种气厥的毛病。我今天把能用的办法都用了,现在只能开几副药,熬了慢慢地灌他服下,要是两天之内能调理过来,那还有得救,否则,你们就做好后事准备吧。”
这是个有点希望又包含绝望的判决,一家人自然硬愿相信前者,更不敢乱想后者。在耿侯氏的安排下,几女几个急惶惶遵照吩咐去忙乱,苦苦等待奇迹的出现。后半夜里,守在边上的女们用油灯一照,还以为父亲就这么去了,顿时哭成了一哇声。老乡中有上年纪的人,过来把一根头发放在耿福地的鼻孔前,发丝在动,知道人还活着。一家人又打住了悲声,但却高兴不起来,抽抽咽咽都往好的一面去想、去盼望。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两天,家人遵照老中医的话,把熬好的药水一点点灌入耿福地的嘴里,眼见多数都顺着口角流掉了,但还是坚持,坚持,再坚持。
耿候氏不相信男人就会这么走了,她一面吩咐儿女们准备后事,一面又请了在后套一带小有名气的一个神棍来,烧符纸,念经文,咒魔鬼,跳大神,结果折腾过后,仍然全不管用。
耿光亮知道了老爹患病的前因,叫了几个平时的交友,把那个说话太随便年轻人一绳子捆到屋子里来,明知道老爹人事不省,只管在地当中,又是喝骂,又是打耳光。那小伙子心里莫大的委屈,又不敢辩解,也是一迭声跪在地上向耿福地赔不是。
耿福地说死还有气息,说活却是几天没动静。一家人乱轰轰,又从陕坝镇上,快马请回来一位懂得洋人医术的医生。这些努力最后全都无果。看看无望了,耿候氏和几个儿女,只好轮流守候在耿福地身边,盼着奇迹的出现。
这天晚上,小女儿耿二芸端了一盆热水,给父亲又是洗脸,又是烫脚,不经意瞥见父亲的脸上现出一丝隐约的笑容。她不敢大声叫别人,怕惊了爹的这丝微笑,只一个人屏了声息守着,心里是一百个愿望,盼着老爹笑过之后,能静静地醒过来。
耿二芸有所不知,此时的老爹的魂魄,在一片亮光映照下,正领着一帮子乡亲家人,推车挑担,行进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令他奇怪的是,大家不是在出发,而是在回归,时空完全颠倒了,目的地居然是再熟悉不过的老荒地村。这是怎么回事?耿福地有点不明白了,他想坐下来想一想,这一想坏了,连自己是谁也迷糊了。
一阵风来,耿福地被吹得来到了一处景致朦胧的寺庙,随风进了一间殿堂。堂上有几个相貌古怪的人正在玩纸牌。其中的一人是自家祖谱上画着的老祖宗。他不觉亲近过去,站在老祖宗身后观看着。老祖宗一把好牌,让他受了感染,露出无忧的一丝微笑。
这一丝微笑,正是耿二芸看到父亲脸上的那一丝隐约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笑容的由来。
忘我看牌的耿福地,双腿不知何时变成了土柱子,并且土化的过程还在向他的上身提升。打牌的几个人好像刚刚发现了他,齐声发起怒来。老祖宗回身面带温怒训斥说:“你站在这干啥?还不赶紧回去。”耿福地想说话,发不出声;想走又移不动身子,眼睁睁挨了一通乱打。其中一位拿了一根玉如意,照他的头上砸来。耿福地忙忙一躲,玉如意打在了他的手背上,火辣辣疼。他仰头还想辩解,脑门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
昏死多日的耿福地在这一记重打之下,“啊”地一声惨叫,人慢慢醒了过来,嗓子里眼里如出虫子一般涌出许多的黄痰浊物来。
耿福地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卧炕百日之后才能下地,梦中被打的那只手肿如猪蹄,脑袋时不时炸咧咧地疼。耿候氏对几位来看过病的医生不觉什么,反而认为一切都是神佛保佑的结果。
这一天,老俩口一起来到了山边的太阳庙,向年老的住持布施了一点香火钱,算是还了愿。庙中一个圆头圆脑的僧人,领着他们先在上殿里上了香火,又到两侧的神仙殿堂里上香,还敲木鱼念了一通经文。
耿福地猛然间看到了几尊塑像,从方位到庙宇的外观造型,正是自己含混不清梦景的记忆写真。他迷迷瞪瞪失声说:“我来过这里。”耿候氏眼看着男人,欲言又止。圆脸僧人不明所以,解释说:“施主,这是财神庙。正中的这位就是财神,这三位呢是福、禄 、寿君,他们可是管着人间的财富爵位。真梦见了财神,施主怕是要发大财了。哈哈哈。”耿福地迷迷瞪瞪说:“活佛说好听的呢,人人都知道财神爷是黑脸骑虎的赵公明,哪有这种财神像呢。”活佛说:“这你就不懂了,你说的那是武财神,咱们太阳庙里供奉的可是文财神,灵着呢。”
秋收季节,耿福地又能到地里劳动了。他领着家人收割了地里的作物,在上冻前把土地磨耙到位。跟着一场大雪落下,秋藏冬储到位,全家人窝在家里,挑选明年要种的作物种子。要过年了,耿福地上了一趟陕坝镇,办年货时,特意购了一张财神画,贴在自住的炕墙中央。
休闲下的耿福地常躺在炕头,一双老眼盯了年画蔫看,脑子里又琢磨的发家的念想,盘算的是春天如何开生荒地,如何种粮,如何做一桩生意,把土匪抢走的损失补回来。
平淡而又劳苦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耿家并没有如活佛所言,发生什么奇迹,倒是二儿耿光亮随了年龄的增长,变得不安份起来,老乡中有人传言,说他入了当地的一个叫哥老会的组织。耿福地初时不相信,把二儿叫在屋里盘问了半天。耿光亮承认是这么回事,并给老爹大讲特讲了一通入这个组织的好处。耿福地眉头就皱了起来,打断了儿子的兴致勃勃,断然要他退出,要不然就打断他的腿。耿光亮知道老爹的脾气,体谅他大病刚过,辩解了几句就不作声了。
不久,耿福地旧事重提,耿光亮说已经退了,还说人家说来去随便,还说将来什么时候想入再入。耿福地长吁一声说:“在老家时,你爷爷一天给我们念叨,说人富可以为官为学为善,但不能为霸为恶为赌;家贫可以为商为民为丐,但不能为匪为盗为娼。这是咱们耿家的家训,你不能因为来到了大后套,就忘了这些祖宗的规矩……。”耿光亮听得一言不发。说到最后,耿福地语重心长说:“光亮,你大哥人实在,受苦行,办事却不如你。你学念得比他多,但你不能把心思用歪了。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爹看你也不是个受苦的料,一直想寻人推荐你到县城的商号里去学徒。”
耿光亮一改刚才的心不在焉,眼里荡漾出亮晶晶的光,并很快扩大成一脸的兴奋。